“茶里有毒?”邓瑞平躺在硬木卧榻上,又侧了身子望着四尺之外的陈年,悄声道:“在这郢州城里,他们各怀心思,人心才是最毒!咱在此歇一歇,养足精神也好对付到天黑。”
郑羊站在庭院中,盯着郑世孝往灶堂中添劈柴,深烈的松烟味道随火苗子四处扑散,郑羊故意大声问:“老伯,你家小郎君可有消息?”
“没!”就一个字。
再问:“么时能开铺子门?”
“不着!”
南梁时,荆楚方言,不着,即是不知。郑羊听得着急,他在寻摸着过一会儿如何处置这两具尸体。后门码头能通沙湖门,扔到船上随水漂了去?如何才能漂出城外?
前文说过,郢州城有两道北门,偏西的一个叫草埠门,偏东的一个叫沙湖门。草埠门是旱门,人来车往,曾经十分繁华的所在。沙湖门是水门,可通舰船直入沙湖。约定成俗,人在郢州城中若说“北门”即指草埠门。
此刻,任约率人极有可能在草埠门,相距沙湖门四里多地。而这生药铺后门码头,相距沙湖门不过三里。若干掉这二人,是沉到水里?还是运出城去?
一想到运出城,就得知道沙湖门通不通船,郑羊忙问:“老伯可知这二日,那沙湖门通不通船?”
“世道没得太平,通地么子船来?”郑世孝是夏口人,早年也曾是郡兵,因伤左目,解甲归田,辗转到段家生药铺子来守夜看门兼打杂。
郑羊想暗示老伯过一会儿帮忙动手,搞不好就得连累段军候,只是这些话不能明说,或许客房中那二人睡不着,只是躺一躺歇息片刻。吃得那么一肚子汤饼,如何就能立即睡过去?
粗重的陶壶在旋风灶上滋滋拉拉地响,汤要滚开了。南梁时,热水称之为汤。苍老如朽木般的郑世孝驼着个背,东瞅西瞅地在找茶罐子。郑羊想给他递个眼色,他却是心无旁鹜般地只顾了自己。提了茶罐子,又提了铜壶,慢慢地往客房中去。
太阳爬到了头顶上去,院落中洒下斑斑驳驳的碎光阴,一东一西各有两棵香樟树,其中西南角上的一棵像是被雷劈中不久,一半的树冠撕裂下来,倒垂在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郑羊的心就悬了起来,是紧跟在他后面立即下手呢,还是等他再出来一趟提陶壶送热汤之时闪身跟进去?
客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但里面之人一定能听到庭院中说话。因此,郑羊仍是不能明示。他仍然在看郑世孝,想用眼神传递一个暗示之意。郑世孝仍是不看他,像是故意,提了茶罐子与铜壶,鞋不离地,突突踏踏地往前走。
客房门前是三尺檐厦,再有三层青石台阶,再往下才是庭院地面,郑羊待到郑世孝费力地迈上了台阶,忙紧走两步,想跟得近一点,右手已经抓紧了刀柄。
决心下了一万遍,先杀陈年,谁让他生得有些剽悍呢?郑世孝迈上了三层石阶,抬手推门之前,竟把铜壶和茶叶罐子放在了门外,又小心翼翼地下来了,慌得郑羊忙退了三步。见郑羊紧跟在身后,问:“搞啥?跟我做啥?”
郑世孝仅存一目,亦是混浊不堪,从不仰头视人,说话腔调也是冷冷淡淡。前些年,还讲讲军中之事,这二年也不讲了,像是独身一人熬灰了心。待到人生若只剩病老之时,还有多少值得上心之事?郑羊忙说:“搭把手,想搭把手!”
郑世孝脚步不停,直奔灶间,陶壶上口呼呼地冒着白汽。郑羊眼望着灶间,两耳却是听着客房门里的动静。郑世孝抽了条粗布手巾子垫着陶壶提梁,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走。郑羊伸手去抢那壶梁,说:“老伯我来!”郑世孝摇头摆手,脚步不停。
郑羊抢在郑世孝之前,跳上台阶,轻轻地拉开了门,转过头刚想说:“老伯小心!”郑世孝的混浊眼睛里立即像迸出了火光一般明亮起来,忙叹道:“哎呀!嗨!”像是手被烫得不行,慌得他赶紧弯腰把陶壶放在脚边地面上,指了郑羊,大叫:“当心!当心!”爱读书吧ashuba
“老伯,当什么心!”
邓瑞的声音!
郑羊赶紧回头,邓瑞已经站到了门槛跟前,说:“进来吧,人嘛,我已经杀啦!快来看看吧!”
听那口气,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猫或猫或鸡鸭。
“啊?”郑羊失声尖叫,又赶紧捂住了嘴,问:“为啥?为啥杀他呀?”
“莫问为啥!”邓瑞拉了郑羊进屋,郑世孝随后跟进来,邓瑞说:“快想辙,往哪里安葬他?”
郑羊定睛一看,陈年是侧身而睡时被邓瑞在脖颈处削了一刀,脖颈未断,有皮肉相连,血流了一地。郑世孝说:“装个麻包,沉到湖里喂鱼鳖去!”
有血腥之气弥漫,令人欲呕。郑羊凑上去看看,陈年的嘴张着,眼瞪着,像是心有不甘。邓瑞说:“莫看!早就想杀他,只是今日才有机会下手!”
郑羊点点头,心中却想,原本是要连你也杀的,如今看来,你另有想法呀,如何抢在我前头动了手?郑世孝说:“你们走你们的,省下的归我!”
郑世孝看了邓瑞一眼,说:“莫看我如今行将朽木,当年杀人,也是连砍五十首级都不眨眼的。”
“那不行,我得清理利索了再走嘛!”说完,邓瑞伸手一刀,削断了陈年仅有的一点牵连,道:“老伯去找麻包来,我先卸他八块。”郑羊没杀过人,自是不解为何还要这般。老辈子所言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么,你这般没完没了,能有多大的仇恨?
郑世孝并不觉得惊讶,直接转身走了。郑羊忙问:“杀他,你来?有啥打算呢?”邓瑞并不停手,边干,边说:“杀了他,我就可以站到你们这边了吧?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条线上的人啦!”
这道理似是讲不通,你杀了你的弟兄,如何就与我站到了一边?“我算哪一边?”郑羊反而疑惑了。
“宋子仙都降了,你说你算哪一边?”
一说宋子仙都降了,郑羊就信了,心中不由得“格登”一下,宋子仙要是降了湘东王,这郢州刺史不还得是萧恪么?眼下我跑路,算不算临阵脱逃?
“我跟了宋太保七年,没想到他大意失荆州,让人活捉了去!如今又合谋回来,白白地取了丁祥的性命,又逼得金都尉不敢露面,想想吧,今日望雍门外如何收场?你让我跟任大都督还是宋太保?”
“谁也不想跟,我想逃走!”郑羊想说实话,说了就后悔了,忙补充上一句:“我不想白白地送死!我想你也不愿意白白送死吧?”
“宋太保降了,萧刺史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你带路,咱们一起逃吧!”邓瑞话风转向极快,刀法也娴熟,说话间就把陈年的胳膊腿儿都卸了下来。郑世孝提了桐油麻包进门,三人齐动手,麻溜溜地包裹起来,又用草绳子捆扎得如粽子一般。
郑羊不时地偷看看邓瑞的脸,此人并非满脸横肉的长相,手段却是这般狠,今日里会不会背后给我一刀?不行,骑马走路,我得跟在他的后面。杀人之心不可,防人之心不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