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奉垒一时语塞，心中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北门形势迫切到如此地步？荆州究竟出动了多少兵马围城？那邓瑞、陈年，还有那个什长郑羊，如何到这会子还没个动静？既然大都督到了北门，如何又派此人前来送信？

见金奉垒神色慌张，王安忙问：“都尉节下可有事要我回禀大都督？那边嘛，不过是僵持而已，单凭那护城河，如何就能轻言攻破北门？”金奉垒叹气道：“太子太保宋子仙，如今就在江面上，躲在那艘破奴舰的暗处，死活要见大都督，谁人劝说都不听，要不，你立到高处，与那宋太保言说明白大都督之意，他若非要见大都督，请他辗转去北门外，也在情理之中。”

王安听了，觉得有理，想也不想，立即答应下来，说：“这有何难？我与太保说一说，又有何妨？”

人，往往就是这样，得意之时，恰恰是失足跌倒之前兆。不过，王安的坦然与爽快，令金奉垒暗自欣慰。他在心中悄悄地长出一口气，却又不知大都督坐镇草埠门，究竟何意，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住宋子仙再说。

王安看着金都尉眉目舒展，以为此人有些赏识自己，两手一撑城墙垛口，轻松一跃，站到了城墙垛子上，说：“开始么？”

金奉垒说：“你且直接言明草埠门之事，让他们前去北门外吧！那边情势不明，大都督如何肯来这里？”

王安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说：“太保使君节下，我是北城门的守卒什长王安！”

“呵呵，这客套得！有些过了啊！”金奉垒小声地笑着提醒，“称他太保节下，或宋大将军，皆可！”在金奉垒听来，王安口中的“太保使君节下”相当于后世之人见了政府官员，称之为“局长同志先生”一样多余。

宋子仙正等得不耐烦，又因为刚刚喝了一点米酒，头重脚轻，在烈日底下昏昏欲睡，忽听得城头上又有人发声，却更不耐烦，说：“妈勒个把子的杂种，毛军候在哪里？毛军候？一箭封喉那臭小舅子！”生气骂人之时，宋子仙满嘴的中州口音，与荆楚方言大不相同。

军候毛山虎“嗯”了一声，道：“那人站出来，一定是有要事言说吧？何必先取他的性命？让他把话说明白，只要太保不高兴，我取他狗命，那不是眨眼的事？”

“听口音，那守卒什长应是本地人，何必自食骨肉？”刺奸曹参军庄瑞霖忙劝道：“太保这是何苦？纵然取了那人的性命，又与任大都督何干？”

“唉唉，我宋子仙，也算是强梁一世，奈何心硬命不硬，你们且看看，如今被关在囚笼中，摇头摆尾，乞人怜悯，与狗何异？若再不拉几个人垫背，哪一时辰死了，岂不是亏得慌？”

倾刻间，宋子仙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王顸低头静听，不由得暗暗害怕起来，若不是将他关在木笼中，他宋子仙也将是杀人不眨眼的，哪有闲工夫与你讲道理呢？凭他一人之力即可挟制得南平嗣王，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能力，这也算是谨慎一世而疏忽一时。命中注定，毫无办法。

远处城墙之上，什长王安歪着脑壳听了听，破奴舰上并无人响应，难免觉得有些诧异，又喊道：“太保使君，且听仔细，那北门外，领兵督阵的人，大号叫个陆法和，就在护城河外，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似是做了长围之计，大都督异常谨慎，还望太保使君处处体谅。”

“下来吧，下来吧！”骑甲都尉突然听得不妥，说：“不能说实话！若他们知道北门吃紧，大都督难以脱身，趁机攻击咱们，那将如何是好？”

王安站在城墙垛口上，两眼瞪着破奴舰上并排而立的盾牌，不敢想那后面到底藏了一群什么人，却也不听骑甲都督金替垒的招呼，他觉得自己有话还没有说完，草埠门的城门军候费渊被杀，到底为何，谁也说不清！

金奉垒说：“那破奴舰上，谁知道暗藏着那些老谋深算之辈？莫要多说话，更莫要说实话！”

王安低头看看，摇头苦笑。这望雍门上，实际管辖之人正是这个骑甲都尉。金奉垒说：“你告诉他，北门外，大丞相与太子即将检阅水军，大都督岂能缺席？”

这不是放屁么？能这般撒谎？大丞相在哪里？太子殿下又在哪里？不是听说，连郢州刺史都投奔了江陵而去么？若是大丞相就在城中，太保宋子仙如何被人活捉了去？王安越想越凌乱，突然有种豁出去的冲动，张口喊道：“太保使君，若有话需我传送给大都督，就请开口吧，总躲在暗处，又算如何呢？”

金奉垒一听，气得不行，但王安话音未落，就听得“嗖”地一声，一箭飞来，正中其右胸前。众人来不及惊叫，王安也来不及躲闪，“呼”地一声自城墙垛口上摔下来，唬得众守卒赶紧围过来。王安几乎是脑壳儿先着地，紧着就是后背“扑”地一声砸落在方砖铺就的地面上。众守卒被惊得大呼小叫，金奉垒的侍卫们却持了钢刀驱赶，道：“闪开，闪开！”

破奴舰上，发箭之人并不是军候毛山虎，而是刺奸曹参军庄瑞霖。宋子仙并未授意，完全是庄瑞霖自发而动。宋子仙有些不理解，问：“如何是你动了手？那什长可是你们自己人，你们不是信奉爱卒如子么？”

庄瑞霖冷笑着，潇洒地丢开了手中的弩机，在宋子仙面前蹲下，说：“不伤他一个，他们内部之间，如何会起争端？若他们团结得固若金汤一般，咱们如何找到下手之机？”

“哦？”宋子仙笑了，说：“单看你这富家子弟面相，本以为你是空脑壳儿，没想到竟也如此用心？你啥想法，说来听听！”

庄瑞霖被说得有些脸红，忙道：“凡是郢州各郡兵卒将士，可射伤，有时，伤比亡更难缠。若是随侯大丞相自北国而来之心腹爪牙，务必取了性命。如此这般，他们相互之间，必定狗咬狗！北国将领与本地将士之间，更是各怀心思，军心涣散。”庄瑞霖说完，索性盘了腿在宋子仙面前坐了，说：“你说吧，这僵死之局，如何破解得开？”

“哈哈，因其内衅而击之！”宋子仙说完，闭上了眼睛，说：“我困了，得睡一会儿，那城上得咬一会儿，根本就心思理你，要攻，就快攻！天下之事，唯快不破！且看谁人站上城头与我交涉？大丞相为大都督所配备幕僚可谓随心所欲，大都督府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主簿，兵曹参军，楼船都尉，弩机都尉，骑甲都尉，刺奸都尉，全是追随多年之心腹，这些人分散各处，司职把守，你想想如何对付？”

王顸从军士手上接过一钵鱼汤，递进笼中，说：“太保所言，直中我等要害，我等要命之处在于，至今不知城上对手是谁！”

宋子仙并不看王顸，却说：“你小子猴儿精，要知道是谁，不就好办了？且再等等看吧！”

望雍门上，刚刚中箭的什长王安并没有死，脑壳儿也没有摔坏，只是前胸疼得撕心裂肺一般，箭杆子颤微微地抖，谁也不敢取下来。不灌下一碗麻沸散，谁敢给他动这个夺命太岁？

守卒们被驱赶开来，只能远远地站着，眼睁睁看着什长王安躺在地面上时而嚎叫时而呻吟。金奉垒说：“本以为，他们见了我们的人就放箭，没想到，见了你们自己人也这般六亲不认！大都督的贴身侍卫长丁祥就是这般惨死！唉唉！”

城墙之上死一般寂静，守卒们不敢开口，侍卫们冷眼相看，金奉垒不说话之时，所有人就只能听到王安的惨叫。不过，人对疼痛的忍耐是不可思议的。箭矢仍在胸中，王安却感觉疼得轻些了，可以忍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王安说：“金都尉，你派两个弟兄，把我抬回北门上去，就是死，我也得死在那里。”

金奉垒却极淡定，说：“既然是死，死在哪里不一样？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