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纯臣噗通一声张臂趴在地上,鲜血从脸下不断涌出,在水磨地砖上扩散开来。
卞飞收起冒烟的火铳,依然挺立到朱慈烺身后。
贴身侍卫们聚拢来,发现站在太子身侧的,竟然是十个手持火铳的教导营队员。转入内室的过程中,原来负责搜查十人的教导营小队不知怎么站到了太子身侧,把贴身近卫倒是挤到了旁边。
朱慈烺一脸震惊的表情,问齐骆二人:“这是什么回事?”
齐本正略一思忖,断然道:“朱纯臣私通建奴,罪行败露,竟然试图袭击储君,罪该万死!幸好护卫得力,出手及时,将其格杀!”
骆养性深吸了一口气,说:“正是如此!”
朱慈烺微微一笑,说:“也幸亏二位协助,搜查才能如此顺利。孤在父皇面前,少不得为二位请功。”
齐骆二人一齐躬身致谢,却一同觉得朱慈烺的微笑让人发冷。
朱慈烺伸出双手,一边一个,抓住齐骆二人,向外走去,边走边说:“走,到前面起草急奏,皇上还等着消息呢!”
到了公府堂上,骆养性认真看着信函,喃喃地说:“这纸张,果然是辽东的,卑职见过。墨迹、印泥干结程度,跟日期也对得上。这朱纯臣还喊什么冤。”齐本正忽然道:“这些通奴信札,咱们还是不必细看了,先直接呈给皇上去看比较好。”
骆养性深深看了齐本正一眼,去望太子的表情,只见太子坦然道:“也好。”
且说田存善带着丁墨岩在后面统计查抄的数字,现银粗估都有二十七万两,各类奇珍古玩、地契借券,一时间都难以估价。丁墨岩说:“这些若是全部变现,估计也有五十万两。——按照小爷的意思,给皇上的,现银不能低于十万两,其余变现不能少于二十万。就按照这样的要求,撰写账单吧!”
夜里成国公府的铳声颇为响亮,已经震撼了很多人,尤其是成国公府附近的定国公府,阖府上下恐慌万分。定国公徐允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问:“这究竟是什么回事?有没有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管家说:“还没有,只是叫人抵紧了大门。”
徐允祯摇头说:“终究还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个胆大的出去看看。”
管家说:“遵命!”立即下去叫了个壮仆,吩咐道:“丁大,你出去看看,尽可能近地望望,成国公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大出了院门,才转过石狮子,阴影里就有个人窜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丁大吓一跳,叫道:“谁?”那人慌慌张张地说:“在下乃是成国公府解师爷,一直在成国公身边,今晚提前逃了出来。前面路口被太子府侍卫封了,你不必过去了。”
丁大把解师爷带回府里,徐允祯亲自过来问话。解师爷叙述了太子召见成国公,以及成国公回府以后的议论,说:“小人献策之后,成国公爷没有采纳,但是小人心惊肉跳,晚宴没结束,就找了个理由逃了出来。过了几条街,觉得自己也许是恐慌过度,于是慢慢往回走。结果听到成国公府里有铳声响起。再往前近点,就被路口的太子府侍卫挡住了,说‘太子府捉拿建奴奸细,闲人不得靠近’。”
一帮幕僚也都起来了,围在徐允祯周围,听了解师爷的话,一时都陷入沉思。
徐允祯说:“本公与定国公乃是世交,对他了解甚深,他定然不会通奴。太子拿不到证据,到皇上那里,不好说话的。”
解师爷摇了摇头,悲凉地说:“太子有备而来,一定拿得到证据。要什么证据,就有什么证据。几个月来,太子突然崛起于东宫,哪件事不是谋定而后发?成国公只怕活不过今晚。”
徐允祯问:“他想插手京营?挡道者死?”
解师爷笃定地说:“显然是的。”
“国家已经危殆不堪,哪里还经得起折腾?”徐允祯叹道:“屠戮勋贵大臣,自毁长城,就能拯救时局吗?”
直到天亮,成国公府清查才算真正结束。朱慈烺和齐骆二人也斟酌出了一份急奏稿子。
早朝时分,大臣们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成国公通奴,被太子携东厂、锦衣卫查获信札,成国公试图袭击太子,被当场格杀。
太子与厂卫的案情急奏,以及作为证据的信札,已经送到了御前。
早朝并没有过多议论。随后,崇祯在文华殿召集九卿重臣,会同商议成国公通奴案。众人传阅了案情急奏,看了范文程的信札,一时间都十分震惊。
因为崇祯询问,所以太子亲自叙述详情,最后说:“……查抄内宅,更是得力于齐本正、骆养性亲自出手,他们二位当着儿臣的面抄出了密藏的通奴信札。”
朱慈烺表情略带惶恐,让众人想起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朱纯臣丧心病狂,看到密匣被抄出,竟然向儿臣扑来,幸好侍卫在后及时放铳,否则后果难料。”
“大逆不道!”崇祯恨声道,“这个侍卫要重赏。”
“遵旨!”朱慈烺道:“父皇,若不是齐、骆二位出力,儿臣虽有奸细口供,但是抄不到关键证据!却也不能随意将其定罪。不愧是父皇身边可靠之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指关键。”
崇祯看了一眼齐骆二人人,脸色稍霁,说:“厂卫能一直得力才好。”
首辅陈演拿起信札,一边看一边道:“这些信札用纸,京城未曾见过。”
工部尚书范景文道:“这是信封用的是长白山的纸,用败萱、楮絮制成,坚韧如革;信笺用的是东山桦木纸,性柔而坚好。这两种纸,都是辽东特产,京城哪里会有!”
陈演叹道:“看来铁证如山!”
大理寺卿凌义渠凑过来,细细翻检,问:“一共五封来信,落款都是‘宪斗’,‘宪斗’是何人?”
骆养性答道:“汉奸范文程,字宪斗。”
凌义渠说:“此案干系甚大,定论需要谨慎。这五封信最早从崇祯九年开始,大约一年一封,问候关怀之语居多。只怕是建奴一厢情愿招揽收买,成国公未必已经投靠……”
“未必投靠?”崇祯怒道:“除了第一封,后四封开头都有‘来信已收悉’之语,数次点到我朝中之事,朱纯臣分明多次与汉奸范文程信件往来,而且泄露了朝廷机密!纵然是人情来往,也应汇报给朝廷,岂能私下通信?”
凌义渠躬身道:“皇上圣明。微臣只是觉得成国公此举,实在不可理喻。”然后不再多说。
朱慈烺冷眼看着凌义渠的举动,暗想:此人倒是一个忠臣,最后追随崇祯壮烈殉国,只是未免有些认死理;他身为大理寺卿,此刻对这个案子有些怀疑实属正常,但是如果站到太子府的对立面,那么……幸好他已经被皇帝呵斥了。
朱慈烺贴近崇祯的耳朵,悄悄地说:“儿臣查实,成国公府现银有十多万两,各处宅第商铺土地也有二十万两银子,若是发卖变现,倒也能为成国公赎罪。”
崇祯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小声说:“此事你要办妥当!”
朱慈烺一低头:“遵旨!”然后又朗声说:
“父皇,成国公罪大恶极,辜负圣恩,死有余辜。查抄公府,不足以当其罪过之万一。但是,儿臣想到父皇对勋贵的深恩至意,肯定不忍使成国公始祖朱能祭祀断绝,斗胆请父皇恩准,从朱能后裔旁支中,寻找一个忠厚的人来,继承爵位,也能保证朱能的祭祀不绝。”
“朕对勋戚,历来优容。如此甚妥,但是爵位必须降一级,降公为侯。”
“成国公通奴案”很快被定了调子:抄查公府,家人发配;从远支中寻一人承祀,降爵为侯。
入夜,魏藻德、光时亨聚到陈演府邸中。陈演叹道:“想不到朱纯臣如此作死!现在算是办成铁案,要永载史册了。”
魏藻德冷笑道:“唯一的证据,就是辽东来的信札。”
光时亨诧异地问:“难道还不够吗?那信封,那字纸,分明出自辽东。”
“这些纸在京城的确难以找到,并不是完全找不到;而且,现在有个人手里肯定有!”
陈演、光时亨一齐追问:“谁?”
魏藻德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太子”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魏藻德压低了嗓子:“他查抄了建奴奸细巢穴。而建奴奸细往来于京城辽东之间,多少存有些许辽东纸张。”
光时亨额头出汗:“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要一鱼多吃:抄获银两,高价鬻爵,插手京营,震慑大臣,挟制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