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点头道说:“原来如此,儿臣省得。”
崇祯道:“最恨周延儒对朕玩弄计谋欺瞒,但是,他毕竟还是大明之人。然而范文程投靠建奴,唆使建奴五次入关,可谓数典忘祖、无耻至极!朕恨不能将其五马分尸!”
“儿臣斗胆禀告父皇,儿臣预见有一天,我大明军队将能直捣辽东,犁庭扫穴。范文程等汉奸丑类,一定会有伏诛之日!多尔衮等奴酋,一定会俯首系颈、献俘太庙!”
崇祯睁大了眼睛,颤抖着问:“这是吾儿的预见?”
朱慈烺郑重地点了点头。
崇祯眼睛湿润了,微驼的后背一下子挺直了,哽咽着说:“如果吾儿有收复辽东、献俘太庙那一天,父皇愿意……愿意……逊位禅让,当个逍遥的太上皇!”
朱慈烺慌忙跪下,叩首说:“父皇尧舜之资,春秋鼎盛,虽然海内暂时动荡,但是否极泰来之日并不遥远!逊位之言,儿臣不敢闻!望父皇收回此语!”
王承恩也跪下劝解。
崇祯强忍住眼泪,说:“大伴、春哥儿,尔等哪里知道,朕这皇帝当得何等辛苦!十几年来,建奴五次入口,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奇耻大辱!松山之战全军覆没,九边精锐一朝丧尽!因为建奴牵制,朕不能全力进剿流贼,以致流贼猖狂,焚烧凤阳祖陵,朕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若能剿灭建奴、献俘太庙,洗净朕一生耻辱,使朕有脸见列祖列宗,朕何惜这苦不堪言的权位?”
王承恩膝行数步,说:“皇爷,万不可作此语。否则日后无人敢领兵征辽,否则就是凌逼君父逊位!”
崇祯一惊,顿时醒悟,说:“此语确实不妥,但是朕乃真心实意。好,朕暂时收回此语,以免日后束缚吾儿及将帅!”然后望着朱慈烺说:“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吾儿预见成真!”
且说周延儒已经从城外破庙回到宅第,惶惶不可终日,得知乞求怜悯的奏章被撕毁,心知必死。但是儿子周崇训带回来的一个消息,又给了他救命稻草般的渺茫希望:向太子求救!
“太子如何能救?”
周崇训说:“太子筹饷顺利,已经献了三十万两银子;剿匪凯旋,又献了缴获的银两,圣眷正隆。只要他能说上一句话,肯定救得父亲性命!”
“素无交情,他为什么愿救?救了为父,为父又不能到太子府效力,他何必要救?”
“可以增加太子人望,收到千金买骨之效。”
周延儒死鱼眼里放出渴望的光:“有些道理……但是咱们总不能登门求救吧?”
“一个昔日结交过的小吏告诉儿子,去找一个神通广大的袁爷,可以促成此事。”
“袁爷?他是谁?”
“他是宝成坊的坊长,无甚长处,唯独酒量大,好散财,交际极为广泛,各个衙门吏员都认识他。”
周延儒摇了摇头,说:“油滑小吏,能成什么事。更何况他在太子府未必有门路。”
“一定有门路。”周崇训笃定地说:“太子府派侍卫出来招兵,侍卫两次住在他家。而且从此出手阔绰,钱从哪里来的?未必不是太子府出的!”然后一字一顿地:“此时有一分希望,儿子也要十分尽力。”
“那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声‘知道了’。”
“哦。”周延儒的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父亲,儿子和引见的小吏出来没多久,就看见袁爷的马车急匆匆地驶出去了,向着太子府方向!”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进来说:“老爷少爷,外面大批锦衣卫,把宅子包围了。领头的是都指挥使李若琏!”
周延儒父子面如死灰,外面李若琏大踏步进来了,站定之后大声说:“犯官周延儒接旨!”
周延儒一家全部跪下,李若琏说:“奉皇上口谕!犯官周延儒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罪无可恕!念在辅佐微功的份上,赐周延儒自尽!抄没家产!”
周延儒如遭五雷轰顶,颤抖着半天才说出“谢主隆恩”,一家人顿时哭成一片。
李若琏退到门外,冷冷等候。
周延儒舍不得死,放声大哭,和家人一一交代道别,然后在宅子里面绕来绕去,叹息哭泣不止。一屋子哀嚎,如堕地狱。
时间一晃过去一个时辰,周延儒还没有自杀。李若琏在外面手按绣春刀柄,悠然徘徊,也不催促,身边一个百户贴身上来说:“大人,要不要进去催催?”
李若琏平静地说:“不用。他天亮之前不上路,咱们就活活勒死他。”
忽然,宅子外面得得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太监詹泽下马冲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刀下留人!”
李若琏皱眉道:“又不是开刀问斩,什么刀下留人!”
詹泽也不反驳,一举腰牌,说:“人还没死吧?”
李若琏淡淡地说:“活蹦乱跳的。”
詹泽擦了把汗,说:“皇爷口谕:留他一条狗命,只抄家。”
李若琏躬身道:“遵旨!”
詹泽走了进去,屋子里的人已经听到“刀下留人”,一时狂喜,都聚在堂前跪下,满怀期待地望着太监宣旨。“奉皇上旨意:周延儒罪无可逭,但念其起复以来,多有献策,故暂免其一死,收监待勘!抄没家产不变!”
“谢皇上浩荡洪恩!”周延儒趴在地上,再次涕泪交加,拼命磕头。一家人也都跟着叩首谢恩:只要周延儒不死,还是有希望的!
詹泽走了,李若琏站到堂前,看见周延儒父子正在抱头痛哭,于是走了过去,弯腰贴近他们,压低声音说:“算你们走运,太子出手了!”
然后站起来,大声说:“天亮之后,立即抄家!周延儒随本官去收押到北镇抚司!”说罢转身出去了。
周延儒抱住儿子说:“儿子,你总算救了老父了!”
儿子周崇训点头说:“太子洪恩,不知何时能报!”
周延儒收了眼泪,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缓缓地说:“只要为父不死,总有报恩的机会!”
且说詹泽回宫覆旨交差,已经过了子时。他向王承恩报告了详情,王承恩只是默默点点头。
詹泽忍不住问:“师父,弟子实在不懂。”
王承恩抬眼询问地望着他。
“今晚明摆着,小爷是在用激将法,拯救周延儒性命。但是,师父您说过,小爷志在万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而且最恨贪庸的奸臣。他为什么要救周延儒性命?”
“周延儒贪则贪矣,‘庸’吗?另外算是奸臣吗?”王承恩平静地问。
“还请师父指教。”
“周延儒并不‘庸’。平心而论,他第二次任首辅,其实很有作为,皇爷用过的五十位大学士,恐怕没有一人政绩比得上他。他起复之后,大量减免民间欠税,免除灾荒地区赋税,释放囚犯,广开人才举用之路,提议召回镇守、监军太监,罢内操。同时,还劝皇爷启用之前被废居乡里的老臣,一时郑三俊、刘宗周、倪元璐等先后归朝,他引用的大僚也多为所谓的正人君子,如徐石麒、张国维、李邦华等。”
王承恩难得这么耐心,说了一堆话,顿了顿又说:“他这些业绩,小爷未必认可;因为小爷学究天人,崇尚实务,实在是大明三百年之异数。但是,周延儒终究罪不至死,而且,现在的陈演、魏藻德之流,贪婪庸碌,不如他远矣!小爷大才,一定愿意留下一个聪明人。”
“所以,姑且留他一条性命,或许将来某一刻,还有点用处。闲棋冷子,随手布局。”
朱慈烺在就寝之前,在日记簿上简单写了几句:“……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