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没有接话,却是向冯保微微点点头。不一刻,门帘一挑,几个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暖阁。
杨博揭开红绸,看着托盘中热气腾腾足有三四斤红彤彤的大家伙愣了许久,小心地捧起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着,眼睛不知怎地便模糊了,“混帐东西,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这道理难道只是拿来说说的么?这等大事竟也敢拿来作赌!”。
“他懂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吕调阳轻轻叹口气,“正因为他知道此物对我大明是何等的重要,才会在那般自家性命都不保的情形下,仍强硬地要求都蛮献出此物,甚至已作好了不惜为此与都蛮首领同归于尽的准备”。
杨博张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锦衣卫的密报中确实提及因都蛮首领不同意向朝廷献投名状,而那凌远当时确已起了杀心,只是他一时间倒没有将之与红薯联系起来。
“陛下,这宝物是无数将士用性命为我大明挣下的,是凌远拼了性命才从都蛮那里抢来的,一皮一肉都不可浪费了”,小皇帝面前的红薯虽是小一些却也足有两斤了,陛下还小实是吃不下,李太后伸手掰下一半,“这些便留作宵夜了”。
“是,母后,孩儿记下了”,小皇帝用力点点头小口小口仔细地吃着。
“这红薯当真能如凌远所说,亩产可达两千斤?”,王国光身为户部尚书自然最关心这些,看着面前和脑袋差不多大小的红薯,他已经有些信了,可这毕竟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实是容不得他心存半点侥幸。
“我信!”,杨博擦擦嘴角将面前的红薯仔细包好,见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不信咱们就打个赌”。
“赌什么?”,吕调阳扯扯嘴角,方才还骂凌远混账东西,怎地自己也是这番嘴脸。
“若是能达到两千斤,老夫便吃些亏收了他作门生”,杨博叹口气一副不情不愿便宜了那小子的模样,“若是输了,便由得你们厮打去”。
“大伴,那凌远可说若是输了他该如何?”,见众人齐齐转过头去不接杨大人的话,小皇帝终于寻了空儿,冯保方才说了一半被杨大人打断了,他可一直惦记着呢。
一句大伴叫得冯保眼泪都要下来了,陛下继位后与他疏远了许多再不似往日那般亲密,今日卖力地说了那凌远招安都蛮的事,陛下才给了他个笑脸儿,连忙擦擦眼角,“陛下,凌远说,他若输了便于父母墓前结庐守孝开田种红薯,不产出两千斤来决不参加乡试”。
“不对啊,大伴刚才不是说了么,凌大人是三年前过世的,凌远是守孝期满参加的童试,他为何说出这般话来?”,小皇帝忽地想起什么,疑惑地转着眼睛。
“陛下,依祖制,父母过世子女需守孝三年,实则是二十七个月”,吕调阳接过话来,“凌真大人是隆庆三年腊月过世,凌远于隆庆六年四月参加县试,已守孝期满不属逾制。他与徐大人作赌当不是对红薯亩产心存疑虑,而是想守满三年之孝”。
“童试每三年两考,他再等上一年便是,如何如此费……”,见母后和众位大臣都刷地沉下脸来,小皇帝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心下害怕,“我,我不是……”。
“陛下”,张居正向吕调阳等人点点头转头看向小皇帝,“凌真大人过世时已家徒四壁还欠下了不少的债务,凌远当时年方十四岁,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和一个两岁的弟弟嗷嗷待哺,便是变卖了房产也只勉强糊口。若是不能通过童试若是没有那廪饩银,陛下可知他们三个孤儿接下来会怎样?”。
“凌远年纪虽小却是有傲骨的,为了维护父亲的颜面坚决不受凌大人同僚所赠财物,可怜那三个孩子,若非李大人、陆大人他们私下里暗中接济,若非那些同窗乡邻不时照应,怕是早就冻饿而死了”,杨博抽抽鼻子,仿佛凌远兄妹的惨状就在他眼前闪现一般,“好在这小子也着实争气,壬申科戎县头名成为一名廪膳生,李大人他们也才有了由头才能明里暗里帮衬一下”。
“陛下,凌远此举虽是迂腐却乃纯孝”,吕调阳抬高了声音,“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如此纯孝陛下当以褒奖,更当知民生艰难,不可一叶障目曲解了他一片赤诚”。
“我,我知道错了”,小皇帝低下头,“我,我只是想他若不参加乡试,于我大明岂不是损失”。
“他已经为陛下尽忠了啊!”,吕调阳低下头语带哽咽,“现在,他要为父母尽孝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这孩子竟是,竟是……”,李太后掏出绢帕擦擦眼睛,“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暖阁里一时间一片沉寂,许久杨博才抬起头,“不成!臣可就等着他‘也如牡丹开’呢,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这就修书骂他一顿”。
“还是我来吧,可别真把他给吓住了”。
殿中众人皆是一愣,“张公,你……”。
“密报你们也看了,那凌远可是提到了本官”,张居正脸色一板,“怎地?你们难道要便宜了那海刚峰不成?”。
杨博重重哼了一声,若非那叙州知府陈大壮是你好友,那小子窝在山旮旯里又怎会知道有你张江陵!心中虽恼却也无从辩驳,扭头看向吕调阳,“吕大人,看来庚申科的四川乡试,礼部可要好好选派一位主考官了”。
“当得当得”。
“理应如此”。
“我看就让那海笔架……”,户部尚书王国光说了一半忽地顿住,尴尬地咳了一声,“凌远向徐国彦建议红薯先行在戎县或整个叙州府试种以观其效,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确是个稳妥的法子”,张居正点点头,“都蛮初归民心不稳,叙州府首要便是安民,依我看便要那海刚峰提学四川代领叙州知府,吕大人以为如何?”。
那海瑞性格刚愎孤傲着实让人不喜,才干也只平平难副其名,不过为官倒是清谦公正,张居正此议确是以国事为重不及其他,何况那海瑞被罢时是以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巡抚应天,一个叙州知府当真算不低就更谈不上什么羞辱了,吕调阳沉吟了片刻才点点头,“我记得海大人最初为官便是在福建延平府南平县任教谕,来年凌远若是中不了举,本官可要好好参他一本!”。
“吕大人,您抢不过张大人也用不着拿海笔架撒气吧”。
“嘿嘿,我倒真要瞧瞧海大人到底有何等本事了”。
“我倒是担心到时候张大人面上挂不住啊”。
“既是试种,收成究竟如何还是未知,凌远言中提及这红薯种植无需占用良田,可着叙州府重新丈量土地清查田亩,务须无有一处错漏。再颁令,凡新垦粮田须全部种植红薯,户部免费提供粮种并免除三年税赋,凡原有粮田自愿种植红薯者,户部免费提供粮种,同时按上年收成足额贴补并免除一年税赋。户部在叙州增设粮仓囤积口粮以备不时之需”,张居正没有理会同僚们的调侃,一口气说完转头看向众人,“众位大人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无不暗暗抽了口凉气,原来后着在这里,张大人这是要借海刚峰这把刀为他的新政趟路了,究不知亷颇老矣尚能饭否?
“张大人此议才是老成谋国之策”,吕调阳点点头,“吏部明日便颁调令,令海瑞大人接令后一月内到任,迟一日罚俸一月!”。
迟一日罚俸一月?这得是多大的仇啊,可别把那穷鬼给饿死了,杨博摆摆手,“吕大人,我看罚俸就免了,还是迟一日自领十杖吧”。
“杨卿,一,一杖可不可以?”,小皇帝朱翊钧对这个闻名天下的‘海青天’颇为崇拜,闻言连忙起身求情。
“哈哈,陛下仁厚当真是我大明之福啊”,杨博捋着长须微笑点头,“那就请陛下亲自拟旨吧”。
见小皇帝喜滋滋地直点头,边上的冯保却是看得直搓牙花子,几个老不修合着伙儿把陛下给套了进去,借着陛下的手敲打海瑞,可怜陛下还当真以为帮了海瑞大忙了呢。其实众人只是不喜海刚峰那怪僻的性子,对他的某些政见也颇不以为然,面都没见过几次,要论威胁到谁那海刚峰也着实不够看,又怎会有什么深仇大恨了。从海南到四川少说也是三千里开外,一个月?你让他们自己试试?不把他吕调阳参到致仕才怪!再者说了,便是到任迟些时日只要编个由头也不过是被训斥几句罢了,这下好了,陛下亲自下旨,那老家伙挨了打还得磕头谢恩呢。
“关乎国本理当如此,只是如此一来又要便宜那海刚峰了,想来着实让人气闷”,殿中诸人怕是没一个喜欢那个海瑞的,他王国光也不例外,迟一日只受一杖很有些不解气。
张居正笑笑摇摇头,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样优渥的仁政颁下去,若是那家伙再撅着个染血的屁股四下招摇,怕是‘海青天’的声名又要升上一升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真能把事做成了,便是让他巡抚四川又如何?只是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提起他来,不免扫了大家的兴致。轻咳一声转过话题,“都蛮自请举族迁离自是不可,可那六千悍卒却当真不可就此放任了。这个凌远啊,本意虽好却也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啊。不知杨大人作如何想?”。杨博接任倒台的高拱任吏部尚书之前便是担任兵部尚书,问他倒是正主儿。
四川巡抚曾省吾因招安有功,已拟提任兵部尚书,不过这时自不可推诿过去,何况这六千悍卒何去何从关乎都蛮民心更关乎西南稳定,容不得他有丝毫杂念,杨博沉默良久一时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置,“留在叙州府怕是不妥……”。
“听说那都蛮首领是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娃儿,张大人,可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