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都是这‘恩荫寄禄’惹出的事端,所谓恩荫寄禄,就是皇帝赐给功臣家中一些表现平常的子孙一个闲职,以补偿其祖辈为朝廷立下的功劳。明朝初期是沿袭元朝的任子制,文官七品以上皆得荫一子以世授俸禄,称之恩荫生。武职方面则因为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卫队,显荣非常,便成了荫补世赏的最佳去处。
通常来说,任何机构都应有相应的人员限制,事实上明朝的官僚机构大抵也是如此,甚至很多地方都曾或多或少地出现过官员缺员的情况。可锦衣卫却是个例外中的例外,从洪武初年的几百人暴增到嘉靖初年的十五六万人,简直就是冗官冗员的典型了,其中又尤以南京锦衣卫为甚。
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很大程度上与南京锦衣卫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地位有关,明成祖于永乐十九年(1421年)正式迁都北京后,基本确定了南北两京制度,不过南京存在的意义象征性大于实际功用。也是因此,与北京锦衣卫不同,因远离大明政治中心,南京锦衣卫极少卷入过宫廷内部斗争(便是想插手也没有那个能力和机会),虽然没有什么大功劳却也没有过大过失,几番清洗都未受殃及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因而在某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有心人眼里,这里俨然便成了一个世外桃园,还是捧了金饭碗的。是以开国功臣常遇春四世孙常復过来讨了个世袭锦衣卫指挥使,东瓯襄武王汤和的六世孙汤世宗过来讨了个世袭锦衣卫指挥使,歧阳王李世忠五世孙李濓、宁河王邓愈的子孙也过来讨了个世袭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徐国彦的父亲徐志道这个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也是这般得来的,他袁锦的这世袭锦衣百户自然也是这般得来的。
还有更莫名其妙的,那些所谓‘丝路归化人’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赖在南京不走了,皇恩浩荡恩被四海之下便也成了世袭锦衣卫了,也就是说南京锦衣卫还成了那些沿着丝绸之路来到中原后流连不去的商人、使节等外族移民的最后归宿,甚至那些宫廷画师居然也安插进了锦衣卫中。如此一来,南京锦衣卫便成了保育园加养老院再加一个国家艺术院的大杂院,另外还兼了安置外来移民的职责,两百年积攒下来,可知养了多少闲人了。
皇帝要面子,可朝廷受不了啊,仅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锦衣卫月粮便达到45000余石,比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月支26900余石足足多出了近一半。锦衣冗员给朝廷财政带来的巨大经济负担,朝中有识之士虽一再呼吁减少并抑制锦衣卫中冗员的数目,虽然弘治、正德初年也曾以皇帝遗诏的形式在新君登基的政治调整期内,针对锦衣卫官为主的冗员进行了一系列裁汰活动,以期对冗员数目有所裁抑,也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是随着调整期的结束,后进之徒数量往往更是倍于前者。
于是越裁越多越抑越滥,到了现今的万历元年,升赏叙荫者仅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便达五万之众,人吃马嚼的,不知得多少银子才能填补这个大窟窿。其实,在朝廷官员眼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知道锦衣卫可是陛下亲军啊,虽说是养闲,可不知道哪天就养成了催命阎王了,是以只要是寻着了机会,下起手来当真是不会有半分手软的。
如今新皇继位,依祖例又到了裁汰锦衣冗员的时候,以张居正那狠辣性子霹雳手段,一刀下来,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卷铺盖走人了,身为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背靠徐家这棵大树袁锦虽是能自保无虞,却又怎会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悲凉来,他自己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可儿子呢,孙子呢,他们还有他这般的运气么?
“钱啊,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凌远摇摇头,虽是没有多少同情,不过看到袁锦一副婆娘跟人私奔了似的了无生趣的模样,自也不好把出大义凛然为朝廷为天下百姓直言的光辉形象来踩他一脚了。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袁锦仰头长长叹了口气,“又能为朝廷省下钱粮又能留下那些兄弟,天下哪有这等两全其美的事”。
“常大人,这如何使得,快快起来!”,久久未见回音,忽听得凌远急切的话语,袁锦连忙收起思绪转过头来。
只见常斌双手抱拳单膝跪于凌远面前,“凌先生,若非义父收留,常斌兄妹三人如今早已是一堆枯骨,徐家待我恩重如山,常斌万死也难报万一。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是徐家立命所在,每每提及裁汰之事徐大人便郁郁不言,可常斌一介武夫无力为大人分忧。请凌先生不吝赐教,常斌这条命是徐家的,此生无以为报,来生甘为犬马以报先生大恩”。别人不知道凌远的本事,他常斌可是亲眼所见,朝廷两百年都解决不了的都蛮之患,凌远仅凭一张嘴竟是硬生生地给招安了,当时的场景便是如今想来仍是热血难抑,这不是口舌之利,是真正的大智慧。更有传闻那东方景竟是被凌远正面击杀,虽未经考证,但传言者言之凿凿多半当是确有其事,这等智勇双全之人他如何敢轻忽了。方才见凌远听了袁锦的话皱眉不语,显是心中有所思却又似有所顾忌,这样的机会过了今天也许就不会再有了,“凌先生尽可放心,我锦衣卫上下一体,不论是否可行都决不会透露半分,决不会牵扯到先生”。
袁锦虽不知常斌何出此言,但却知此人心思慎密轻易不会开口,官职虽低却被姐夫倚为臂膀。他既然开了口必然意有所指,不及细想便躬身抱拳,“别的话袁锦不敢夸口,无论可行与否,长江以南,我那班兄弟任先生驱使,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凌远原本还有些犹豫,不知把这头巨兽放出来对大明对自己一家究竟是福还是祸,但两人说出这番话来便想不得太多了,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伸手扶起常斌,“常大哥的心情凌远再了解不过,若不是陆伯父一家和众位大人及蔡家等众乡邻时时照应,我们兄妹怕也是早就冻饿而死了。也罢,一些小手段本是要送于戎县父老以报这些年来的救济之恩,两位若是看得上眼,便送于你们吧”。
引着三人穿过一道小门来到原主人家仆佣所住的小院,院中央有一块用两张长凳支起的大木板,木板上又用一块块细木板隔成了一百多个巴掌大小的小格子。凌远从一个小格子里抠出一块硬梆梆的暗黄物事,示意常斌将手浸在边上的盆水中。
常斌按着凌远的提示用那块暗黄物事在手掌上擦了几遍,感觉滑滑的,双手轻轻搓了几下,疑惑地抬起头,“胰子?”。
见常斌一双黑漆巴乌的爪子转瞬间便似女人家的小手一般白净,袁锦上前有样学样的试了,看着自己一双雪白修长的手,眼睛里渐渐放出光来。
“两位以为这一块可作价多少?”,这东西便是凌远从那个私人助理那里寻来的方法制作的土制肥皂了,他的本意也确实是想在县城建个肥皂作坊,把那些乡邻都招进来做工,用最短的时间最简单的方法让他们富起来。
“十文?”,常斌有些不确定。
“二十文,至少!”,袁锦很肯定地摇摇头,“若是在南京售卖,便是三十文也不算多”。
“若是添加些各种花香的精油、蜂蜜再制作得精细些呢?”。
“官宦富户家的夫人小姐出一两银子不会嫌贵,若是秦淮河上的姑娘们,五两银子一块也售得出去”,袁锦越说眼睛越亮,“京城那里怕是还要贵上一些”。
“两位可知我做了这些花费多少?”,凌远扬起手掌晃了晃,“十文”,想起那日把家里不知存了多时间,都变了味儿的半坛猪油也倒进大锅里时的情形,蔡叔和婶儿心疼地直跺脚差点就要骂自己败家子了,不由摇头一笑。
“十文?一百二十四块就是……,两千四百八十文?”,袁锦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远,远哥儿,你,你是怎么想出来的”,陆平也听得傻了,这,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所以我是戎县头名秀才,你不是”,凌远耸了耸肩瞥过去一眼。
“不,不行!”,常斌摸着络腮胡子用力摇摇头,“我得再找徐大人说说去,一定要把先生您抢到锦衣卫来”。
“制作秘方我这便给你们,如果备足材料、人工大批量地制作,便是多出些成本,几十倍的净利也当是有的”,我也想进锦衣卫啊,可是不成啊,凌远心里也暗叹了口气,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了,当时为了招安僰人可是把中举中进士的话都说出去了,自己若敢放弃科举,怕是陈大人李大人那里便过不去,陆大人八成就会要代小凌远的父亲执行家法了。
“管理军匠乃锦衣卫本职,材料、作坊、人工都不是问题”。
“但这都不是关键”,看着一脸兴奋的袁锦,凌远却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