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诸位大人,请容晚生把话说完。若是错了,晚生给他磕头赔罪,便是要了晚生性命,凌远也决无二话”,凌远躬身向众人施了一礼,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海瑞的眼睛,“逼迫一族之长与你立军令状,开口闭口欺君欺君,究竟是僰人欺君,还是你海刚峰欺人太甚!”,凌远的声音越来越冷,因为他已经隐约有些想明白了,心中的怒火如何也压制不住,“抑或你压根就没信过,便是没有红薯之事,他日你还会找来其他借口,尔乃蛮夷嘛,化外之民愚昧无知,还不把玩于你海大人股掌之中?妄借君名迫他们反了,以证你慧眼如炬,以证你‘海青天’之名。海大人,是也不是!”。
“住口!”。
“凌公子!”。
“凌先生!”。
陈大壮等人再坐不下去了,这凌远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骂他个欺世盗名已经有些过分,你这是要要他命么!
“能安百姓靖百里福万民,又怎会有错?是啊,在你海大人心里当真是在为朝廷着想,当真是在为陛下分忧,只要灭了天生反骨的都蛮一族,叙州府便将是你海青天治下的朗朗青天。区区两万人而已,相较于叙州府,相较于四川,相较于大明,在你海大人眼里也不过是一笞一杖一徒一流罢了。何况还是天生反骨的逆贼”,没有理会众位大人的呼喝,既然说了,那僰人的问题今天就必须说个明白,自己,朝廷,皇上,包括他海刚峰都必须给僰人一个交代,否则大不了老子再死回去!“你可知,若任你施为,僰人果迫得反了,将会有多少无辜性命死于战火,将会置叙州万千百姓于何地,置其他夷人于何地,置诸位大人于何地,置朝廷于何地,又置陛下于何地?”凌远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染了血的乌纱你戴得安么?沾着血的馒头你,你吃得下么!”。
啪!
李涤呆呆地看着地上摔碎的茶盏,抬头看着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凌远,再看看面色阴沉的海瑞,又扫一眼面色发白的陈大人,心里止不住一阵发寒,若他说的都是真的,那,那……
凌远这时却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不破不立,不一鼓作气把他骂醒了骂服了,这叙州将来还有得乱,僰人更不知会面临怎样的命运,“海大人初到叙州便自领了十五仗,凌远从心里为大人感到委屈感到不公。从未谋面的胡天锡竟然当众污我清白,凌远从心里感到羞辱感到愤怒。可现在,我却是感到无比的庆幸,正是这十五仗让海大人你安下心来无所顾忌,因为那是陛下亲手拟的旨,很可能还是陛下继位以来亲手似的第一道旨意,这让你生出了朝廷缺你不可叙州非你莫能治的错觉。而胡天锡那一番言语更令你彻底放下心来,原来吾道不孤,原来他们果真该死!是以你不再有任何迟疑,哪怕是一天也等不及了——因为也许明天陈大人徐大人便要离开了,这出好戏少了这样的观众会多遗憾?
“否则你也许会有所隐忍,至少不会初临叙州便急不可耐地举起刀来,你会一口一口咬过去,直到吞吃干净。不,你不会,你会一口一个牙印地咬住,让他们疼,让他们委屈,让他们生出怨气,一点一点积累,直至忍不下去,然后——造反。我甚至能想到,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大义凛然地只身赴会,慷慨激昂苦口婆心,然后——被愤怒的僰人一刀砍了,这便证明了你的远见卓识,也成全了你一生所追求的千古圣名”,凌远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海大人,你可知看到戎县百姓为你倾城而出为你欢呼为你哭号为你奔走,与你席地同食,与你举杯同饮,凌远心里是何等的羡慕何等的景仰又是何等的崇敬,甚至心里暗暗发誓,他日若要为官,便是能做到大人之万一,此生足矣!可是,现在凌远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哭嚎的孤儿无助的残身遍地的白骨。海大人,你当真想要这累累白骨堆起的丰碑,当真想要蘸着这血写下你的英名么?”。
“你可知为了这红薯之事朝廷下了多大的决心,一旦有失又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免除三年税赋,免费提供粮种,按上年收成足额贴补,增设粮仓囤积口粮”,海瑞沉默良久才抬起头,直视着凌远的眼睛,“本官身受皇命身负朝廷重托,怎可眼睁睁看着一年的时间无数的国帑便这样白白流失,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叙州百姓因此再生混乱陷于战火”。
“所以,所有这些都是出于忧国忧民?海大人,你当真令我太失望了”,凌远伤心地摇摇头,“你逼迫方大人立下军令状,即便不是我说的那般居心险恶,也不过是想为自己寻条退路罢了,说来还不全是因你头上的乌纱,半生的清名。可你能想到,诸位大人又如何会想不到?你且看看陈大人这双手,你再看看李大人和诸位大人的手”。
凌远上前托起李涤的手掌,“海大人,你看看这满手的血泡,忧国忧民的不只你海大人一人,想为自己留条退路的也不只你海大人一个聪明人。为了红薯之事,诸位大人不顾凶险亲往九丝诸寨,亲手丈量田亩,亲手称量收成,俯下身去与僰人一同开田育苗,事无巨细全都详细记录在案。可他们宁愿自己多吃些苦多受些累去亲身验证,也没有一人提出责疑,更没有一人要僰人作出任何保证,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大局,什么又是信任。
“凌远父母离世得早,带着年幼的弟妹辛苦过活,若非诸位大人和众乡邻时时帮衬,如今怕早已是一堆白骨了。挨冻受饿的滋味凌远比海大人更有切身体会,又如何不知此物的重要?又如何不知干系重大?大人可知当僰人决定献出此物时,凌远是何等的开心,又是何等的伤感”,见海瑞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凌远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凌远开心,是因为有了此物,我大明百姓便再不会挨饿,更因为僰人献出此物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从此西南大定,百姓再不受战祸之苦。可凌远又很伤感,若是多些曾大人、陈大人、徐大人这样的远见卓识,少些胡天锡之流的斯文败类,早一些招安僰人,弟弟妹妹又怎会受随我吃那么多苦。是以,凌远虽只是一介秀才,便是拼了性命也决不能让海大人奸谋得逞,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海大人恣意妄为,将朝廷和诸位大人费尽心血才换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大人你就看不到,哪怕是多问一句多看一眼……,我真为方大人和她的族人感到不值和悲哀,满心的欢喜满心的崇敬满心的希望,却不想等来的却是灭族之祸灭顶之灾,难道这就是叙州百姓为之欢呼为之哭号的海青天么?”。
“你可我说出这番话来心有多痛,又有多么的失望。哀莫大于心死,你亲手为我立起一个典范筑起一个梦想,又残忍地亲手毁了他”,凌远抬起头轻轻叹息一声,历史究竟是个什么玩艺儿,当真令人唏嘘徒呼奈何。兜来转去却一不小心就在一个不经意的节点被打回到了原点,自己空耗一番心血,究竟是为了什么又究竟能做些什么。
“难道——我真的错了么?”,大堂里一片死寂,海瑞张着嘴,目光呆滞,他很想反驳,可凌远象看透了他的心一般每一句都说到了他心里,冷汗簌簌而下,落进眼里,有些涩,落进嘴里,很苦。凌远那轻轻一叹更让他浑身一颤,笔直的腰杆弯了下去,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两行老泪滑落下来,“汝贤受教了,谢先生”。捧起官印脚步踉跄地走到陈大壮面前,“海瑞愚钝险铸下大错,辜负陛下信任,有负朝廷重托……”。
“呵呵,又要罢官了么?”,凌远仰头冷笑两声,“此一去,自还是一路呼号箪食壶浆,你还是那个为民请命宁折不弯的海青天,我等却成了逼忠驱贤的刁民奸臣,海大人,当真好算计”。
海瑞僵硬地转过身,“我,没有”。
“没有?”,凌远跨上一步,“那你欠下的难道就不用还了吗?”。
“欠什么?”,海瑞目光呆滞地看着凌远,又僵硬地转向方三娘,慢慢地点点头,“方大人,海瑞罪无可恕,实是无颜面对大人,这条命且作赎罪了”。
“海大人!”。
“海大人!”。
陈大壮等人猛地从愤懑中清醒过来,徐国彦万成更是抢步挡在了海瑞身前,海瑞虽心存恶念其心可诛,但只有其心未行其实,朝廷也不会任他妄为惹出一番血雨来,该打该骂该罚该罢但他却不该死,若是刚一到任便被逼死在了这里,在座诸公怕是没一个能脱得了干系。
“要死,那便让他去死!我倒要看看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去见先皇先圣!”,凌远暴喝一声,“海瑞!你以为你一条命就还得了么!两万僰人亟待安抚,叙州百姓在盼着你为他们撑起一片青天,朝堂诸公眼巴巴等着你把红薯亩产提到两千斤,陛下在满心期待着你传回叙州大治的奏折。你,你,你却只求一死成全你的清名,无君无父,禽兽也!难道我一番话你当真一点也没听进去么!
“你,你,你还我海刚峰!还我海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