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全然不顾屁股上的斑斑血迹,神态自若地向门外围观的百姓拱拱手关上大门,接过仆人手中崭新的官袍,“能安百姓靖百里福万民,又怎会有错?”。
早知道这海瑞虽有青天之名,但在审刑断案上却是葫芦僧判葫芦案颇为后人诟病,‘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与其冤屈贫民,宁愿冤屈富民;与其冤屈愚直,宁愿冤屈刁顽’,在这位海大人顽固的思维里,谁是谁非不重要,甚至真相也并不重要,封建礼仪不能被玷污才是最重要的。本还对这种评价不以为然,以为是他个人能力问题,待他道出这一番理论来,凌远却莫名地心中一寒,看来还要重新审视一番这位海刚峰海青天了,抬起手,“晚生不敢苟同”。
刷!众人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在这个不大的戎县县衙大堂里,除了四川总兵刘显就以这位提学四川知府叙州的海瑞品轶最高,众人虽已起了同忾之心,但若非逼到当面,是万万不会也万万不敢主动生事的。何况现在他已与陈大壮交接完毕,已是真正的叙州一方之主了,上官刚到任,下官便把出不配合甚至针锋相对的模样来,告到哪里都不会有半分同情的。只是谁也没想到陈大人言犹在耳,这小凌远就当面对海刚峰对上了,但凌远说出这番话来,包括陈大壮在内却没人出言喝斥,师出无名嘛,既然你海刚峰好为人师,奈何人家学生不领情,那便只有你自己传道解惑了。
“大胆!你区区一介秀才怎敢如此顶撞大人,还不跪下!”。
凌远看也没看胡天锡一眼,“大人受杖众人皆为之不平,依大人方才所言,这岂不是也错了?”。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且坐下”,海瑞点点头倒没有显出多少惊诧也没有与凌远理论,整理了官袍转过身,“方大人,你乃朝廷命官,可知——军中无以言”。
海瑞的声音阴森森的听得凌远后背都有些发寒,方三娘也明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想海大人竟是在这个时候重提红薯亩产之事,抬起头,目光清沥,“本官愿与大人立下军令状”。
“好!”,海瑞大叫了一声好立起手掌,“若是当真,本官为大人牵马坠蹬,上书朝廷为大人请功为僰族请功。若是有假,本官,本官定要参你一个欺君之罪!”。
啪!方三娘刚要抬手,身后传来啪地一声磁器破碎的声音,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要立军令状,也轮不到海大人你”。
刘显呆呆地看着空空的左手,茶盏是被这小子抢去的?是他摔的?‘轮不到你’这话也是他……,我是猪油蒙了心了还是咋地,竟然要揍他?
“哦?本官知府叙州奉旨试行红薯种植,关乎一方百姓生计关乎国计民生,岂能仅凭空口白牙岂敢不慎之又慎,陛下亲手拟旨,本官又岂敢辜负陛下信任辜负朝廷重托,方大人如此笃定又何惧这一纸誓约?”,海瑞走到凌远面前直盯着他的眼睛,“请问,本官没有资格,谁有资格?”。
“敢问海大人,红薯之与西南,孰轻孰重?”,欺君之罪?海大人你难道想要灭族不成!我费尽口舌装神弄鬼小命差点都搭进去了才把他们拉过来,想要我一觉回到911?做梦!
“自是西南为重”,海瑞眉头微皱,难道这红薯果然有假?那本官可决不能姑息了,“然红薯试种涉及万户千家更影响到朝廷施政,又岂能有半点轻忽?”。
凌远点点头,“再问海大人,夷人之与汉人,孰亲孰疏?”。这海青天便是学识广博也不会知道后世有个叫郭德刚的,‘你和他讲道理,他和你耍流氓;你和他耍流氓,他和你讲法制;你和他讲法制,他和你讲政治;你和他讲政治,他和你讲国情;你和他讲国情,他和你讲接轨;你和他讲接轨,他和你讲文化;你和他讲文化,他和你讲孔子;你和他讲孔子,他和你讲老子;你和他讲老子,他给你装孙子!’,对付这样的老顽固祭起郭先生这绝世武功,当是最合适不过了。
“汉人夷人皆为我大明子民,怎会有亲疏之分?更不会有汉夷之分”,既然点头认可为何还要岔开话题,哼!本官又岂是这般好糊弄的,“此物若为汉人所献,本官也要一究真伪,为何到了方大人这里,本官就问不得了?”。
“大人自然能问得”,凌远又笑笑点点头,“晚生只是想再问海大人,‘亩产两千斤’语出晚生之口,‘晚生亲眼所见,决不会有假’也是晚生向大人当面陈述,为何海大人不与晚生立状,偏要去寻方大人?”。
“你不知农事,所言所想自是从方大人那里听得,本官自然要问方大人,这——有何不妥?”,你年纪尚青被夷人蒙蔽尚不自知,如何却不理会本官一番苦心,海瑞转身在主位上坐下,旋又面色一白站起身,转身逼视方三娘,“方大人以为如何?”。
“凌先生所言均系下官相告”,方三娘咬咬嘴唇抬起头,“诸位大人,山中土地贫瘠,族人也不善耕种,平均亩产只在一千八百斤上下。但下官愿立……”。
“海大人说晚生不知农事确没说错”,和我耍流氓?那就看看谁比谁更流氓!凌远拉开方三娘抢过话来,“但晚生知人心,知道僰族并无反意是诚心归附。举族迁离,六千青壮全部充入军官,赖以生存自保的族中圣物都献于朝廷,如果这样还不算诚心归附的话,不知海大人还想要什么?”。
“本官对都蛮诚心归附从未怀疑”,你这是在胡闹么!海瑞皱起眉头,“然红薯……”。
啪!
摔得好!太解气了,早瞧着这老家伙不顺眼了,我这里还有啊,快来抢快来抢!堂上众位大人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一副瞧热闹的模样,见凌远竟敢在海刚峰面前连摔了两个杯子差点叫出好来。
“两千斤?哈哈!哈哈!”,胡天锡这时却瞧准了时机抢过话来,仰头大笑两声吸引了众人目光,“胡某还从没听过这等荒谬之言”。
“哦?”,凌远笑笑摇摇头,倒是忘了你了,“先生方才说曾被拘于九丝城数日,大小寨子都看了遍,却从没见过红薯,是也不是?”。
“自是没有一句虚言,胡某侥幸脱困后便将此事上禀了南京国子监诸位大人”,一路上受了那番羞辱,胡天锡早把凌远给恨上了,这时终于抓住把柄如何会放过,“这里我倒是想问问凌远凌先生,你屡屡为都蛮辩解又是为何?莫不是早与他们暗通声气?”。
“佩服!佩服!胡先生果然非常人,被僰人掳去竟还能得脱,脱困之后不急于返家竟然还有闲暇四处游逛,将大小寨子都看了遍”,凌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当九丝城是你胡家的菜园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当那些出生入死的锦衣细作都是酒囊饭袋么!”。
徐国彦面色早已沉了下来,“本官定会问个仔细,定要给兄弟们一个交代”。
“想来南京国子监的诸位大人不会如你这般糊涂愚蠢,否则……”,凌远探过头去看着胡天锡的眼睛,“否则,他们怕是要有麻烦了。你可知你这恩将仇报的一派胡言惹下了多大的祸事,诸位大人与锦衣卫多年心血差点毁于一旦,多少叙州百姓险险因此无辜丧命……”。
“你,你,你血口喷人!”,瞧清了徐国彦身上的服色胡天锡吓得脚都软了,这个时候若不撇清了,怕是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那都蛮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然这样帮着他们,竟敢这样诬陷于我”。
“好一个血口喷人”,凌远轻轻地鼓起掌,“你如何被拘于九丝城又如何脱困,锦衣细作早有密报,不过却与胡先生你说的有点不一样。前年夏天你带仆人去山中游玩迷了路,困于荒山野岭险被野兽所噬,是阿大等人救了你们并留你们在城中盘桓数日,没想到僰人的盛情款待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善良的僰人从你口里说出来却成了心怀恶念的绑匪贼寇。
“若非是我亲眼所见,若非一路上你那番丑态,你这些话我便当真会信了。幸而锦衣卫不似你这般人面兽心无情无义,幸而我大明仕林也不全是你这般颠倒黑白的斯文败类,幸而诸位大人目光长远非尔等这般鼠目寸光。否则方三娘姐弟便是做得天衣无缝,又如何能瞒过他们的眼睛,又如何能容他们在戎县城里呆了两载有余?否则便是我抱了必死的念头,李大人又如何会遣我进山?否则,我凌远便是全身是嘴又如何能劝得僰人接受招安?”。
“招安?”,胡天锡吓得呆住了,“不!不!不可能!他们皆是未开化的野人天生反骨,他们是……”。
“‘苔花如米小,也如牡丹开’,不过是凌远有所感怀偶得一句,你竟然也要公然据为己有,你可知方才那番嘴脸落在僰人眼里会让他们作如何想?你可知诸位大人费尽心血换来的信任几乎就因你而丧失殆尽?你可知我大明仕林的颜面已被你踩得粉碎?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凌远摇摇头,方三娘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竟然连这点眼色都没有,这胡天锡也真是当不得自己如此多费口舌了。转过头来,“未开化的野人?天生反骨?海大人是不是也如作此想?”。
“本官对都蛮接受招安一事从未怀疑”,海瑞摇摇头。
啪!
“好一个从未怀疑,海大人你真让人齿冷”。
“凌远!”,陈大壮一拍案几,“还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