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浩死了?凌远身子一晃,李得佑连忙扶住,面色也刷地白了,“季大人?他、他怎么会……,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刺杀锦衣亲军!”。
“锦衣亲军?”,那锦衣百户猛地转过头,两道阴冷的目光刺得李得佑止不住一颤,“季大人是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南镇抚司百户”。
那锦衣百户闭上眼睛摘下毡笠,七名随也从默默地取下毡笠,解下背上的包袱,抖开鲜红锦衣。
嘶!八名换了鲜红锦袍的锦衣卫撕开内衬白衫,一条白布系在腰间。
“张公子”,那名锦衣百户向张敬修躬身抱拳。
“不要担心我们”,张敬修点点头,同袍遇害,他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何况此事牵扯到师弟,自是要查清楚,“我们就住在这里,哪也不去”。
“谢公子”,那人向凌远微一躬身,“北京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百户陈鉴,见过先生”,转身看向范迁,“季大人何时遇害,你细细说来”。
“是,大人”,范迁接过一名锦衣校尉递上的白布系在腰间,“季大人追查成都凌家一事,想是查到了一些线索,暗中摸过去,不想……,不想昨夜于城北发现季大人尸首,仵作称已死去两日”。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要他去查成都凌氏”。
“这是我锦衣卫的家事,与先生无关”,陈鉴抬手止住了凌远的话,“范迁,将你们从叙州出发到季大人最后一次露面这期间所发生的事细细说一遍,不要有任何遗漏”。
“是,大人。二月十六徐国彦徐大人离开叙州,临行嘱咐林大人……”。
想来这些经历他们同样要报于林大人乃至徐国彦,是以范迁说得非常清楚细致,话便也有些长,听着听着凌远忽地眉头一动,“慢,你方才说什么?”。
范迁转过头,“回先生,我说季大人在南京无依无靠这次本应在裁撤之列,因为先生我南京锦衣卫立下这番大功,他才得以幸免,为报大恩主动请求随先生来成都……”。
“不是这一句”,凌远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手指点着,似是脑子里想到了些什么,却一时没有抓住。
“季浩父亲于庚戍之变中战死,当时他只有三岁,家中还有寡母和一个襁褓中的妹妹……”。
“不,不是”,凌远闭着眼睛手指敲着眉心,“不是这一句”。
“季大人祖籍山西大同,父亲战死……”。
凌远猛地睁开眼睛,山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初八那日他在贡院前的广场上等了近半个时辰,闲着无聊便凑过去听那些等待入场的生员们吹牛,其间听到最多的便是隔壁一条街上与乡试同时举行的皇榜大试,听他们说,许多外省女子也千里迢迢地赶来抢这御赐戒尺,其中就有从山西过来的,好象就是姓季。因为季姓并不常见,脑子里下意识地便记住了,“墨岩,速去海大人那里把参加皇榜大试的名单要过来,就说我要的,快!”。
“常州武进吴氏,无锡顾氏,金陵常氏、汤氏、李氏、邓氏、袁氏、罗氏、察乞儿氏、亦剌思氏、忝克里别儿的氏”,另一张案边传来一个清丽的声音,一个苗条身影站起身摘掉毡笠,“静修见过师兄”。
凌远点点头起身还礼,他早已注意到师兄的随从中有几名扮了男装的女子,只是师兄没说他便也只作没看见,不想竟然是师妹张静修。
见凌远拿起炭笔,李得佑连忙将靠在墙边的木架搬过来,展开一张白纸铺在板上,又从架边的小碗里抠出块浆糊粘住。
张敬修等人虽是诧异却也没有多问,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纸上一条条线条在凌远炭笔下延伸,不一刻一张大明全图便展现在他们面前。
“京师张氏、杨氏、王氏、李氏、胡氏”,见凌远在‘南直隶’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张静修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浙江瞿氏、湖广张氏、江西汤氏,还有山西季氏,籍贯——大同”。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凌远沉默良久,仰起头眼眶微红,“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因为我”。
“师弟,你莫要自责”。
“凌先生,季大人是我锦衣卫的人,是天子亲军,不管对方是谁,这仇我们都一定要报”,陈鉴对凌远所知不多,一路行来张氏兄妹对凌远也少有提及,是以对这个少年便也没有多少在意,以为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做了些事情传到张大人的耳里罢了,对传言中他所做的那些事也颇有些不信,这其中怕是因了张大人的缘故夸大的成分居多,见了面三言两语便要打回原形,也就无所谓以后了。可待看到他随手画出的地图,三言两语便圈住了疑凶,陈鉴便知道自己这次真的看走了眼了,那些传言很可能都是真的,心下哪里还敢有半分小觑了。
凌远点点头,手指在地图上滑动,嘶哑的声音透着寒意。季浩死了,那个长衫中年人竟然也死了,再联想到海大人说出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他们竟然还敢当庭刺杀,这案子怕是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复杂了,“与四川接壤的陕西没有来,比他们更近的河南也没有来,他们大同季氏却不远千里地来了”,若是没有自己的一时心血来潮,也就不会有了这所谓的招贤榜,也就不会令得季浩死于非命了。什么样的人才会引起季浩那么大的兴趣,放下自己叮嘱的事暗自追查下去呢?又是什么人敢同时向两边下手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大同季氏?季浩当是听到故乡有人来参加大试,又是与自己同姓,便忍不住前去探望,这个时代的人乡土观念都比较重,久别故土乍闻乡音,那种心情凌远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能理解,可他与季浩都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季浩可能于其间发现了什么线索,便一路追查了下去,可究竟是什么事情竟能招来对方的毒手?“季大人最后一次与你说话可说过什么特别的事?”。
范迁仔细想了,摇摇头,“没有,季大人只说出去办件事儿,没说什么特别的”,想了想,“那日回来,季大人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次‘粥’,我便央了叶儿姑娘做了些粥食,可季大人却一口没吃又匆匆走了”。
范迁说的这个‘粥’字读音有些特别,是官话中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声之外的‘入声’,应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大同?“有什么特别吗?”。
“凌先生有所不知,这‘粥’字这种特别口音是大同特有方言,以前袁大人他们还老拿这个取笑季大人”,想起往事种种,如今却已生死两隔,范迁面色愈加黯然。
“这么说,那些人可能不是季氏族人,或者说他们不是大同人”,可便是冒名顶替被人发现也用不着杀人灭口,而季浩根据这一个‘粥’字的读音便生怀疑一路追查下去,他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可什么样的事能让他这个锦衣百户如此上心?那又会是些什么人呢?
凌远手中的炭笔从大同一路向北,随着那条黑线不断向北方延伸,房中众人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呼吸也不由急促了,越过了长城,越过了归化,越过了沙井,再往北便是——鞑靼。
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凌远手中的炭笔忽地顿住,摇摇头,草原上那些蒙古人对皇榜可没什么兴趣,即便有兴趣也没那个能耐。手指在地图上一点一点向回划动,象是在寻找什么,终于在一处停住,画了个圆,写了三个字——丰州城(城址在今呼和浩特市东郊白塔村)。
房中众人看着这三个字都是一头雾水,丰州,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陈鉴沉思良久,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却如何也抓不住,“请先生赐教”。
“不敢”,凌远目光环视了一圈众人,“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山西宗室朱充灼获罪被削夺了爵位,朱充灼心生不满勾结关外土默特蒙古人一起夹攻边防重镇大同。这次叛乱很快便被朝廷镇压,蒙古骑兵兵败远遁,随着他们一起逃走的还有大批与朱充灼一同反叛,帮助蒙古人攻打大同的汉人”。
“这些人与蒙古人一起翻越了蒙古人称之为‘白墙’的长城逃到了这里”,见众人仍是一脸迷茫,凌远在地图上‘丰州城’三个字上划了一个圆圈,“从此这些汉人便成了蒙古人的走狗、攻击我大明的急先锋。在蒙古王公阿勒坦汗的庇护下,他们在这里建城筑堡开荒种田,不仅将所产的粮食售卖给蒙古人,还依靠他们自己早先建立的地下贸易网络,将各种蒙古人所急需的物资从关内偷运出去,献给蒙古人”,对于这种数典忘祖的民族败类,他哪里会有一丝的好感,只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自己,他们竟然寻机进了四川,“有汉奸上杆子地求着替自己办事,阿勒坦汗自是非常高兴也非常看重他们,不仅赐予了大量畜群,还对他们委以重任,让他们担任自己的顾问、间谍和贸易代理人。通过他们为蒙古人带去了大量药材和最为稀缺的郎中,并让他们奉大汗之名偷偷去长城以南采购。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来自我大明内地的各行各业,可以帮助蒙古人制造各类武器,并提供内地的具体地理情报。不仅如此,这些人甚至还组织了单独的军队来协助蒙古人作战。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的庚戍之变,就是在他们的帮助下,默特蒙古人对大明发动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攻。
“随着势力在丰州日渐壮大,他们继续怂恿蒙古人南下山西等地,欲将将朝廷势力从当地驱逐,让这里成为他们的天下。隆庆元年(1567年),他们的首领赵全为阿勒坦汗制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并主动出人出力为蒙古人制作了攻城武器,聚兵数万与六万蒙古分兵四路杀入山西。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人的帮助,山西多座城池被破,我大明军民伤亡无数,损失更是无以计算。
“但狗永远都是狗,数典忘祖的败类也没有人会真的把他们当人看真的相信他们,赵全最终成了蒙古与大明议和的筹码,被遣送回内地处死,脑袋被传首九边。先帝仁慈,下旨与阿勒坦汗议和通商,并不计前嫌地给予他们这些汉人极为优厚的待遇,可他们亡我大明之心不死,拒不归附,至今仍然在长城南北频繁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