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宋现哲来了。
他不是存心与万书捉迷藏,他在为他的计划做准备。当下,宋现哲来到万书所住客栈,但并未上楼,他吩咐章姨去请万书下来,表明他特意赶来,却不久留。待万书和李得福下楼,他从黑泽发亮的坐骑上飞身下马,用如隔三秋,甚为想念的眼神,笑盈盈地看着万书问,“小书,昨天送你的礼物可喜欢吗?”
万书听章姨说宋现哲来了,她的心噗通跳了几下,赶忙肃立片刻平复心情,当她下楼看到宋现哲坐在高头大马上,已十分平静,她并未直接答复宋现哲的问题,而是说,“多谢大统领的礼物,大统领有心了。”
宋现哲很高兴,他又走近万书,既神秘又亲密地请万书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离章姨和李得福三丈外,宋现哲才微笑道,“我为姑娘准备了另一件礼物,姑娘一定会喜欢。”
万书猜不透是何礼物,便没有说话。
宋现哲又用骄傲的,故作神秘的眼神看着万书的眼睛,笑道,“不过这件礼物在创州楚郡汉阳县大石镇,且要劳驾姑娘亲自前去,才最有趣。”
万书一听到大石镇三个字,立即便想起了她爹转送她娘的那串珍珠项链,当时窘迫之时,将项链当给了一家叫“如意当铺”的商族当铺,至今还耿耿于怀,因此事还对宋现哲怀有轻微恨意,便想着宋现哲真是她肚里的蛔虫,她想什么,好似他都知道似的,推想着,宋现哲所谓的礼物,必定就是这一串珍珠项链。而且,一到汉阳县,离秀州也就不远了,回白云居也就方便得多。但是她并未立即答应宋现哲,她要再想一想。
宋现哲早料到万书不会轻易立即答复,因此也不催促,只是说,晚间再让章姨来问,以便他早做安排。
回到客栈,李得福心知宋现哲一定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他不达目的,怕是不会罢休,想劝万书,可是万书一直冷冰冰的,并不想听李得福的意见。他自己心里也有愧疚,他在宋现哲面前透露万书的行踪,也算是出卖了万书,便不敢强劝,徒增万书的憎恨。
万书一直是老样子,痴痴呆呆的,永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宋现哲的邀约,她想了很多。如果去,除了取回项链、回家更便利些以外,宋现哲会得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们可以更多地彼此了解,而且宋现哲会完全掌握主动,在外地,她要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便生气,不好一走了之。但宋现哲看起来成熟稳重,洞察一切,应不会无缘无故惹她生气。
她若是不去,不知宋现哲是否会派人把项链送到舟城来?恐怕难说。她担心宋现哲为准备这个礼物奔忙了半天,一定惊动了不少人,最终要是都付诸流水,怕宋现哲手下的人说他闲话。那时,可能要再拿回项链,就会更难,而且她也怕在宋现哲心里落下不懂事的印象。
因此章姨晚间再来的时候,她答应了,而且她依然要求李得福随行。
第二天一早,章姨就赶着漂亮的马车来到了万书的客栈外,帮万书收拾好行礼,装上马车,宋现哲还没有来。章姨解释说,宋现哲先去商湾交代一些事再来,约定在舟城西门相会。
李得福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万书本是孤僻惯了,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安然独处。这倒难为了章姨,在狭窄的车厢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说话,她可受不了,便没话找话地聊起天来,“万姑娘这样的绝色,也只有你娘那样的绝色才生得出。”
万书之前倒还未仔细注意过章姨,听她这么说似乎认识她娘,便打量章姨一眼,见她与普通老妪并无太多不同,将信将疑地问,“你认识我娘?”
章姨道,“我与你娘倒是无缘得见,不过十几二十年前,关于你娘的传说可谓沸沸扬扬三四年,与四十多年前,江湖上号称第一美女的许云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是今天传说苏山派弟子爱上你娘,就是明天传言士族某弟子又给你娘写了什么情诗,形形色色,举不胜举。也有传言说,你娘对武学悟性,自静灵派创立数百年来,算得上空前绝后,二十岁剑法就在她师父之上,若是内功稍加提升,她甚至可在三十招内打败当时静灵派掌门人。还有传言说,你娘当年就是凭借一流的剑法夺得静灵派掌门之位,可惜好景不长,她只做了一年多掌门,就被你爹使计掳下山。从那以后,你娘就宛如从世间消失,再无任何消息,各种传言也才渐渐止息。你爹也是十分聪明,心知掳走蔚姑娘那样的绝色美人,江湖上觊觎的高手可不少,若不藏起来,迟早也会被人抢去。后来才从赤剑门传出,说你娘因生下你,失血过多而英年早逝。可真是遗憾。”
听她说这么多,万书发觉章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妪,她又想,一个照顾天下第一大门派大统领生活起居的老妪,也必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因此她问,“章姨,您懂的多,厨艺也好,不知道您是出身于哪里?”
章姨好像要扒开迷雾,动用尘封很久的回忆似的,幽幽地看着窗外,又幽幽地说,“要说出身,我出身并不高贵。我是农家女,九岁入宫做宫女,在御膳房做事,二十五岁出宫,嫁了个厨子,生了个女儿。丈夫十多年前死了,女儿一心只想功名成就,近三十岁还未成婚。我的厨艺和武功就是死去的丈夫教的,他曾是艺族之人,我也曾与丈夫一道在艺族做饭。后来才被商族请来,在后厨做事,前不久才被安排到东海豪庭。”
万书没想到章姨还做过十六年宫女,还在艺族做过事,凭借厨艺一步一步做到现在的位置。与寻常老妇大多狡猾世故不同,章姨为人和蔼可亲,她似乎并没有特意追求过什么,只是一切都顺其自然地落在她手里,也许背后有很多辛酸,但眼下看来她却并不打算细说。万书忽然觉得,每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背后都有他们的故事。
章姨不太愿意说自己,便换个话题道,“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吧,万姑娘,你怎么会拜赤剑门的黄氏夫妇做义父义母?我听说孟芹在静灵时,她曾是你娘的好朋友,你娘快要生你时,孟芹也是唯一一个知情人,据传你娘去世的消息,就是她首先传出来的。她因为是最后一个见到你娘的人,静灵派还一度认为你娘将静灵派掌门铁指环传给她,她死不承认,还被赶下静灵山。此事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她与你娘情深意重,江湖人看在眼里,应是假不了。只是没想到,当年情同姐妹的人,为了她地库里的银子,竟将好友的闺女,自己的义女生生出卖。”
对于此事,已有多人提及,万书心里其实也有恨,但她恨的并不是孟芹出卖她,而是孟芹欺骗了她,她曾以为,孟芹在赤剑门对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她还曾为孟芹说的那些话掉过眼泪,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那时好傻,她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傻子一样欺骗。而对于孟芹把她献给宋现哲,她倒并不怨恨,因此说道,“她也有她的苦衷。”
既然如此,章姨不便多说,只是找些闲话来聊,她不想撺掇万书与赤剑门产生隔阂。隔了一会,她又问,“万姑娘,你在赤剑门住过几日,近来江湖传言,赤剑门地库中有黄金数十万两,是真的吗?”
万书忽然想起黄士章之子黄鞠,曾说要送她一颗夜明珠和一把匕首,想必赤剑门中是有宝物的,便答道,“或许是有。不过我并未去过地库,不知详情。”
马车走出三十多里,宋现哲的快马已经追上来。宋现哲轻装简行,满面春风地骑着骏马,晨间和煦阳光撒在他身上,显得他意气风发,像是年轻了十岁。
章姨忙扶万书下马车迎候,宋现哲也下马问候万书,万书自然只是羞涩地低头不语,宋现哲见到万书,自然万分高兴,不舍她久站,便扶她上马车。章姨不敢僭越,极力请宋现哲下马乘车,宋现哲道一声“不必”,跳上马背,一夹马腹,已走到前头去了。
在马车上,四面帘子放下,几乎不知道时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外面的天光似乎暗了些,车厢里也凉快了些,应该已是黄昏,也即已走了三个多时辰,已过了舟城城区,现在已到了舟城乐阳郡。
章姨看起来话不多,实际也是跟其他老年人一样,说起陈年旧事,就停不下来,说到她做宫女时,宫中的一些事,有的惊心动魄,有的感人肺腑,有的令人发指,而有的让人拍案叫绝。她讲的本都是前朝德胜朝的往事,后又提到当朝皇帝,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十几年前有人刺杀过当朝皇帝。大概是十六年前,不知是何因由,刺客半夜潜入皇宫,刺杀宏丰帝,可惜不但皇帝安然无恙,刺客反而受了重伤,之后潜伏了六年,谁知道那刺客竟锲而不舍,伤好之后,又趁皇帝出宫狩猎,又实施暗杀,结果仍是一样,刺客身受重伤,无功而返,只把皇帝吓了一跳,据说当时的御前侍卫因皇帝受惊而获刑。那时宏丰帝励精图治,深受朝野爱戴,刺客的行动招致不少非议,朝廷派人追杀无果,江湖上有人扬言要拿刺客的人头去朝廷邀功领赏,可刺客好似烟尘一般消失不见,最后不了了之。至今还是一个迷,无人猜得透那刺客的用意,刺客至今也还逍遥法外,不知所踪。”
万书想着十多年前她还在白云寺寄养,那时的记忆已久远得如同烟尘,看不真切。她一向对这等事务不太上心,因此也就只听着,不曾言语,转眼就忘了。
不一刻,马车停下,一行人已到了商族最为豪华的连锁食宿名楼:金凤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