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稳,万书和章姨走出车厢,只见天已暗,宋现哲已下马,李得福牵着马辔,车厢后面,是一栋金碧辉煌的楼宇,匾额上写着“金凤茶楼”四个烫金隶字,四周一片繁华景象,完全不像江湖盛传的民不聊生的样子。
乐阳郡城区比万书、李得福曾逗留几日的羊山县更为繁华,此时黄昏,一些人家、商铺已挂起彩灯,行人熙熙攘攘,房屋鳞次栉比,仿佛没有尽头。万书虽不爱热闹,但她想着在这样繁花似锦的地方游玩片刻,也无不可。
宋现哲早已事先做了安排,今晚在金凤茶楼用晚膳、住宿。他伸出手递给万书,牵她下马车,万书看一眼章姨,示意她来扶,章姨见宋现哲已伸出手,她自然已站得远远的了。万书只得用指尖扶住宋现哲的手掌,跳下车来。宋现哲想抓着万书的手不放,万书不允,她稍稍用力挣脱宋现哲的手,朝金凤茶楼走去。
掌柜见了宋现哲,好似见了菩萨似的,一叠声地喊,“客官,里边请。”又悄悄附在章姨耳旁,极其小心翼翼地道,“请让大统领恕罪则个,今日碰巧乾字房里有一位租客,是朝廷的人,小的得罪不起,能否请大统领通融通融,暂住坤字房?坤字房是一位商族富商,小的想办法请他换到需字房。”
章姨悄悄问宋现哲的意见,宋现哲有些怒气,乾字房是刁琼丹早预定了的,谁吃了豹子胆,敢跟他抢!他有意让万书享受一晚乾字房待遇,虽坤字房与乾字房相差无几,区别只在所谓气运不同,但宋现哲要的就是这至高无上的气运,因此示意章姨与掌柜去乾字房协商,她与万书先找了个好位置喝茶。
万书打量着金凤茶楼,这里无处不透露着“富贵奢靡”四字,她坐在这里,感觉就像坐在黄金屋里,所有的人和物,都在无时无刻地暗示她,“你是客,你不属于这里”。她偷眼打量着其他人,他们或交头接耳,或谈笑风生,或品茗饮酒,无不显得惬意满足,就好像这样富丽堂皇的金凤茶楼才是他们的归属。
再看宋现哲,他放松地靠在靠椅上,整张金丝楠木根雕加鹿茸铺垫的椅子几乎将他包住,他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臂惬意地伸展开放在靠手支架上,他的坐姿一看就很安逸,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把眼前所谓的奢华放在眼里。万书意识到,宋现哲之所以无形中显露出王者姿态,是因为他拥有这里的一切,他是主人。万书觉得此刻的宋现哲似乎比第一次见时,不但年轻了许多,也顺眼了许多。
此时的李得福站在万书身后也在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显得局促不安。
宋现哲早留意到万书的一举一动,他说,“小书,在这里不用拘谨,虽然不比家里安静宽敞方便,可也有一样好处,就是不用顾忌,家里的东西总怕弄脏了打破了,这里你只管按着自己性子来,不小心弄脏打破什么,管事的自然会去添置新的,你只管享受便是。来,你也不用坐得那样郑重,放松一些。”说着便去托住万书的肩膀,让她轻轻地靠到鹿茸椅背上。
万书起初拽着扶手,用力不让自己往后靠,可是宋现哲轻轻在她耳边说一句“大家都看着呢”,她想反正只是靠在椅子上,并不是要命的大事,何况她不想让别人以为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把她当做外人、客人看待,于是她放弃抵抗,缓缓地靠上鹿茸椅背,刚半躺到靠背上,就感到一阵惬意。
此时章姨回来了,她在宋现哲耳边简单明了地只说了四个字,“是葛振羽。”
宋现哲似乎并未感到意外,他微笑着伸手给刚陷入椅子里的万书道,“我带你去见我的好朋友,葛兄。”
这一次万书直接抓住了宋现哲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万书起身站稳后,宋现哲又主动松开了她的手,说了一个“来”字,自己先往楼上乾字房走去,万书跟在他身后,李得福也跟上,章姨最后。
乾字房的门开着,葛振羽在等他。
两人一见面,就拽住对方手臂,抱在了一起。一个喊“葛兄,好久不见。”一个喊“宋老弟,真是巧了,在这里碰到你。”显得极为亲密。
宋现哲牵住万书的手,只简单地介绍道,“这位是万姑娘。”
又向万书道,“葛兄是舟城州牧,朝中户部尚书爰远舫是葛兄的亲舅舅。葛兄也是我商族的大恩人,他帮助我商族开拓多项公务,皆大获成功。葛伯伯勤政爱民,是咱们舟城百姓的再生父母,快给葛伯伯行礼。”
万书被宋现哲牵住手,碍于在外人面前不便驳他脸面,便未挣脱,打量葛振羽是个比宋现哲年长几岁的中年人,大腹便便,收拾地颇为干净利落,与宋现哲一样,有一种洞察一切、不怒自威的气度,听了宋现哲的引荐,忙深深地福了一礼,趁势挣脱宋现哲的手,道一句“葛伯伯有礼了。”便羞赧地躲在宋现哲身后。
葛振羽朝宋现哲笑道,“宋老弟,你嘴里那个葛兄是我吗?都不过做我州牧本职而已,受不得老弟你的夸赞啊!”说罢,招呼四人进房间。
乾字房果然是奢华无比,第一眼就只觉得宽敞明亮,正对着门,是一扇大窗,窗外弗江及江边美景尽收眼底。房间有两进,用名家手绘山水画屏风隔开,一进是会客厅,貂皮地毯上,搁置着一张足有十尺长,三尺宽的巨型白玉桌,玉石中雕龙画凤,淡青墨迹沁入玉中,浑然如天成,观之厚实无比,贵重无比,使房间整体也变得厚重尊贵起来。再加四张乌木椅,靠背和坐垫处嵌入纯白鹅绒,再以锦缎覆盖,搭配貂皮地毯、玉桌,既高贵,亦不失生动。房顶呈拱形,向上凹进鹅蛋形,壁沿镶嵌金丝,其内装有琉璃,拱形顶吊着一盏黄金灯,伸出十六只灯臂,托着十六盏红烛。琉璃映衬烛光,照得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屏风后第二进,则是卧房,从外往里看,只看得见乌木梳妆台之一角。
会客厅中站着一位美人,应是葛振羽的相好。葛振羽指了指万书,看着宋现哲道,“你这万姑娘可真是天姿国色啊,往那一站,可把我的心肝宝贝比下去咯。”
宋现哲笑道,“葛兄你可知道万姑娘的母亲正是十几年前大名鼎鼎的蔚东蔚姑娘。”
葛振羽吃惊地看着万书,又对宋现哲道,“无怪乎长得这么仙逸灵秀,老弟可真是有福气。那我家彭姑娘比不上,也是理所应当了。”言罢两人相视大笑。
稍坐片刻,宋现哲与葛振羽闲聊几句,便差遣万书等人去隔壁坤字房用餐。他与葛振羽在乾字房单独用餐,想必是有其他要紧话说。
掌柜已腾出坤字房,并收拾停当。章姨自去料理晚宴。李得福倒茶,万书、彭姑娘二人坐定,开始互相打量起来,彭雨淅比万书年长很多,大约有二十岁,长的还算漂亮,但与万书相比,相貌气质均有逊色。彭雨淅比万书高出三指,身段亦比万书更显曲折玲珑。
照例,万书沉默不语。彭雨淅先说话,先说她曾对蔚东略有耳闻,万书简略地嗯了几声。彭雨淅又说起宋现哲,语气中不乏艳羡之情,“我听说宋大统领虽然多情,但他也多金,出手又大方,又有权势,整个厘国遍布他的产业,比我们州牧更有威势,且听闻他对身边女子从不亏待,不知妹妹你服侍大统领有多少时日了?”
万书听到彭雨淅说到“服侍”二字,心里就已对彭雨淅不太喜欢,虽面上未表现出来,嘴上却不接她的话,淡淡地问,“彭姑娘可知道他们在乾字房里谈论什么?”
彭雨淅第一眼见到万书时,见她虽然年轻美貌,可是身高不高,特别是一直一幅楚楚可怜相,笑也不会笑,竟也会入宋现哲法眼,实在有些想不通,在她看来,陪在这些大人物身边,如果不会笑,不懂如何哄他们开心,那这些大人物还需要她们做什么呢?总不能指望他们真心爱自己吧,像宋现哲那样,临到两人分道扬镳,还能得到一张大额银票或是几颗价值不菲的珠宝,也就不枉费心机了。此时听到万书问自己话,本也想回敬以沉默和蔑视,无奈憋不住,便答道,“我看宋大统领可把你当宝贝哄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心里想什么,只要你一问,他还不是倾囊相告。他想从我们葛大人那里知道什么,也还不是一问便知。”说着还故意拿起茶杯悠闲地喝起茶来。
万书却既不气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也没看彭雨淅,好像刚才她从来没发问过似的。
彭雨淅又忍不住说道,“适才宋大统领说,葛大人是商族的大恩人,帮商族做了许多大生意,这其中的缘由,就在于葛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手握重权,何况葛大人的亲舅舅位列六部尚书之一,位高权重,手耳通天,是当朝皇帝陛下跟前的红人,自然对厘国各种事务皆有牵涉,甚至左右朝局。商族虽壮大,也不过是民间一大帮派,岂可与国家朝廷相抗衡,朝中颁发一道诏令,或许就会让商族失去一大笔生意,更无需提当年农族,即是为朝廷所灭,至今只能苟延残喘。所以你要是想知道宋大统领和葛大人聊什么,大半不是打听朝中局势,便是商议应对政令变更,或是协商改善手头业务,亦或求葛大人批复新生意。葛大人要是心情好,说不定会给宋大统领指点一二。”顿了一顿,又睥睨一眼万书道,“而要让葛大人心情好,自然离不开我,至于你嘛,还嫩着呢!”
万书只觉彭雨淅言语中总不忘自抬身价,不惜贬损他人,便对彭雨淅抿嘴微微一笑,以沉默和不屑应对。
一时章姨端来饭菜,万书和彭雨淅在厅里大桌吃饭。章姨则和李得福在远处小茶几上吃饭。
彭雨淅难以抵受与人同桌吃饭而不语的沉闷气氛,因此说道,“听说近来皇宫里也不太平,皇帝前几年醉心于游山玩水,后来几年流连于美色和歌舞,这两年又开始对长生不老如痴如醉,为了求得长生不老,皇帝现在宠幸一个道士,想必也是哪个尚书找来糊弄皇帝的,说是要炼仙丹,七七四十九味药,其中一味说是要雪国雪狼之血,为此皇帝还向民间下过昭书,谁要是能活捉雪狼,不但可得大笔赏银,更可获得高官厚禄。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十几年前,皇帝雄才伟略,怎么这几年会变成现在任人摆布的样子,连黄毛小儿都知道人老了就会死,皇帝居然会对长生不老深信不疑,还要倾一国之力,供他玩闹虚无缥缈之事。皇帝这么一闹,把正事放在一边,底下的臣工们可就高兴了,都趁机大发横财。也得感谢皇帝昏庸,才使葛大人和你们大统领有机会携手做起盐铁生意,也才有你们商族成为第一大门派的机会。”
章姨听她说得越来越露骨,怕引火烧身,便提醒道,“皇家事宜,本不是我等小民可以妄论的。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传到宫里,不但我们要掉脑袋,连葛大人也要受牵连。彭姑娘,您快别说了。”
彭雨淅冷笑道,“小民二字用在你们身上才妥当,我可不是什么小民,我是葛大人的人,朝廷的人。”
章姨听她如此说,只得附和几句。几人便不再言语。
宋现哲与葛振羽吃饭饮酒闲谈近一个时辰方毕,彭雨淅一见宋现哲出来,也就回乾字房去了,她与万书相处甚感无趣,早已等得不耐烦。坤字房有两间卧房,万书已回自己房间睡下。章姨和李得福不敢睡,还在会客厅等着宋现哲,宋现哲一进门便吩二人各自歇息,他二人的房间在楼下,待二人下楼,宋现哲并未回自己房间,而是敲响了万书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