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并未睡着,她本以为宋现哲应会带她去楼下的街市逛一逛,可是等到现在已是亥时,料想街上行人已经不多,许多商铺已经打烊歇业,等逛完再回来,将临近子时,只怕他人多有闲话,因此先回房了,心里却仍盼着宋现哲来约她,听到敲门声,她有点窃喜,但并未开门,也没有说话。
宋现哲喝了酒,带着醉意又敲了三声,听房间仍无动静,便说道,“小书,抱歉我跟葛伯伯谈几件要事,他又拉我喝了两壶酒,脱不开身,才弄到现在才回。我知道你还没睡,现在去街上逛也是太晚了,不如我们喝茶聊天吧。”
万书已躺到床上,道,“我已睡下了。你喝了酒,也快睡吧。”
宋现哲也不再强求,摇摇晃晃地到自己房间睡下。
万书与宋现哲的房间仅一墙之隔,两间卧房又在同一间坤字房内,这让万书有些思绪复杂,虽然两人是睡在不同房间,可外人,甚至连章姨和李得福可能也会误以为她跟宋现哲住在了一起。她感到这样很不妥,她与宋现哲自第一次见面至今还只数日,就共居一室,让她很不自在。她想换一个房间,可是又担心出房间撞见宋现哲,他喝了酒,要是做出什么举动来,李得福不在,她应付不来。又想宋现哲虽喝了酒,可他似乎还算清醒,敲门、说话也都并未过激,可见宋现哲虽醉了,风度尚在。她也颇为喜爱这间卧房,清雅又不失华贵,每一样陈设,她虽说不出来头,但她知道,一定都不简单,从精致的做工到灵动的外形、配色,无不透露出它们的不凡。在这静谧的夜里,房间里就只有她独自一人,此时此刻,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躺在床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种感觉。想到宋现哲就睡在隔壁,没有一丝声响,或许已睡着了,她反而渐渐生出一丝信任感。这一晚,她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晨。
告别葛振羽,宋现哲邀请万书去逛街,以作为昨晚回去太晚的补偿,万书却拒绝了,依然没有说原因。
四人便打马出发,不多久,已走出乐阳郡,进入梅溪郡,宋现哲勒马驻足,李得福也就让马车停了下来,章姨忙下车等候宋现哲的指示。
宋现哲说,“我有几句话想与万姑娘说。”
章姨立即会意,请宋现哲上车。
宋现哲依然让李得福赶车,让章姨骑他的绝尘马,章姨万般推辞,无奈宋现哲决定的事,章姨岂能轻易改变。等章姨骑马先行,宋现哲坐进车厢,对万书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们走快些,明日下午即可到舟、冀、淮、创四州交界处,那里距离士族十分接近,我们不妨在那歇一晚,以便我们拜会霍之殇霍大统领。我与霍大统领是至交,我曾拜他为师,向他学过五年诗词。只可惜这些年忙于公务,无缘再与他一见。趁此机会,也让你与他结识,向他讨教一二,定会对你的诗文技艺有所受益。士族之中,诗词文章做的好的,大有人在,与他们接洽,不自觉就会变得清新高雅起来。你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相处不来,一天也说不得两三句话,待你见了他们,只怕你要乐不思蜀了。”
万书见他上车,也不意外,说道,“我看了你在画像上的十首诗词,皆上成之作。若大统领自称凡夫俗子,那我只能算是凡桃俗李。”
果然一说到诗词文章,万书就变得话多起来,宋现哲顺势问道,“那十首诗词之中,你最爱哪首?”
万书道,“最爱第五幅:《桃》。XXXXX。”
宋现哲听她随口朗诵出自己的诗作,惊喜地道,“姑娘钟爱这一首,可是因为姑娘对其中某字词有所触动?还是仅仅爱其中的意境?”
万书断断续续地道,“要论遣词造句,第一要数XXXXX,其中X字实在神妙,将XX之感瞬间衬托出来;而论意境,要数XX最佳,前两句XXXXX虚实结合,烘托气氛,后两句XXXXX,充满哲思。论新意,《桃》不比XX,论构思精巧,《桃》不比XX。而我对《桃》念念不忘,其因由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我被它触动,既非因某一字一词,亦非因其包含的意境,或许是因为它让我意识到,如果画中人是我,我的心境该有多快乐。这便是诗词的魅力,一人眼中的绝妙字词,另一人却认为平平无奇;而有人为之落泪的佳句,别人或许漠然视之。”
宋现哲听了,心想万书不仅将《桃》记在心里,原来竟将十首诗词都一一熟读,再兼她这一番言论竟出自十六岁少女之口,也着实让他对万书刮目相看。他想起蔚东,她对武学的理解和悟性,常常让人惊叹,经常宋现哲读武学经书,可得经书含义之五六成,而蔚东往往读一遍即可完全理解经文表象之形、义,更能推演出经文之内蕴含的因由、规律,从而举一反三,因此以同样时间练功,蔚东通常领先他人数倍。而万书对诗词的理解,似乎也正如蔚东对武学的理解一样,富有其与生俱来的天赋,虽然还没有见到万书作诗,难以判断万书有几分天资,但她对诗词有异于常人的敏锐,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此刻他不想提起蔚东,因此说道,“霍大统领曾教我,他说诗词歌赋,所谓佳作,不在于形式、技巧,而在于一个情字。无论何种手法,技法,形式、规则、词句,皆为情之载体。行文者将情融入诗文,而阅读者通过诗文感悟此情,多得此情者,便说是好诗好词,不得者自然漠然视之。有情之作,其情,穿透古今而不灭。霍大统领又有言,情之种种,古往今来,最为经久不息者有四:爱、苦、乐、孤独。我常思忖,深以为然。”
万书听宋现哲一番言论,当真如醍醐灌顶,即便她平时静如止水,此时情难自已地双眼放光,欣喜雀跃之态,溢于言表。
一路上便这样从诗词歌赋聊到琴棋书画,倒不觉得时间已到傍晚。宋现哲实际上只是在诗、词、书、画上下过功夫,聊到后来,万书话匣子打开,自然是主要让万书说话,他只偶尔提问一两句。万书似乎对宋现哲说的情字论和四字真言念念不忘,聊到后来,她总结道,“现在看来,不论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甚或其他艺术,都不外乎这四情。”
万书一年说的话也未必多于今天一天,她不但不觉得疲乏,反而思维越来越活跃,将她以前所学所想,比对这四字,竟都不谋而合,因此也有更多话想要表达,想要听取宋现哲的意见。宋现哲结合他自身对诗词的学识,及对人事的考察体悟,往往又能推陈出新,一句诗,甚至一个字也能讨论半天。万书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如此酣畅淋漓,感到一天过得如此过瘾,如此划算。
若不是马车停下,他们还会继续聊下去。当万书下车,走出那个封闭独立的车厢,走入这尘世的真实世界,她看到了章姨,看到了李得福,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忸怩羞涩的小姑娘。甚至因无意中与宋现哲太过于亲密,而且完全忘了章姨和李得福,更使她面色绯红,有些手足无措。宋现哲伸手扶她下马车,她当做没看见,自己扶着栏杆跳了下来,她神思尚未聚拢,这一跳,有些立足不稳,往前跌去,宋现哲见状忙把她抱入怀里,她惊讶地急忙挣脱,满面羞涩地往身后的金凤茶楼快步走去。
李得福暗暗地皱着眉头,对宋现哲恨得牙痒,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岳潭郡位于舟城南部,与乐阳郡相比,显得冷清很多。虽然金凤茶楼岳潭分楼也位于城区中心,四围也都是街道,此时傍晚正是街上行人游玩之时,却不如乐阳郡那般人头攒动,商铺也不如乐阳郡那般清洁整齐、种类繁多,目之所及只见行人三三两两穿梭其中。连金凤茶楼的装饰也比乐阳郡简陋很多,虽比民间家庭要宽阔舒适,但已不再是穷尽奢华,银屏金屋。宋现哲四人都没有说什么,好像这样的落差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或许是因为万书和李得福曾见过更萧条的城镇,而宋现哲知道萧条背后的缘由,章姨则因为见过更悲惨的时代。
吃过晚饭,李得福和章姨自去歇息。章姨似乎睡下了。李得福依然醒着,他睡不着,他想着,要是万书叫他,他醒着也好听得见。
万书也没有睡,她和宋现哲在乾字房的会客厅里干坐着,眼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宋现哲坐在她对面,喝着茶,眼睛却看着万书,柔情蜜意、欣赏怜爱地看着,带着若有所思的浅笑,他的眼光使整间宽阔的大屋子都充满了暧昧的气氛。万书说不清这种感觉,她喜欢这种氛围,她想多待一会,但她也知道,这种氛围是危险的。因此当她看到宋现哲的茶快喝完时,忽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我回房了”,没等宋现哲答应,就去了自己房间,把门锁了起来。她知道宋现哲一定会找个理由来敲她的门。
果然,约莫又一盏茶的功夫,敲门声响了,宋现哲说,“我适才做了一首小诗,请你帮忙看看如何?”
万书猜测宋现哲的诗一定是写给她的情诗,但却不知他会从何处下笔,又如何用字选词,如何标新立异,又以何种情意落笔。她又想,宋现哲给她娘所著十首诗词已属上乘,倒想看看他拿出手的第一首关于她的诗,能否在旧作之上。她打开了门,看见宋现哲风度翩翩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宣纸,上面提着他新作的诗,便伸手去拿,宋现哲却故意把诗藏到背后。
宋现哲想让万书请他进房间,万书嘴上不许,脚却让了一步,宋现哲自己便走了进去,把宣纸摊开放在床上,站在一旁。
万书没有理他,拾起宣纸,上面写的是,“XXXXX”。
诗很短,刚读完,万书的心就像被一根利箭射中,一时忍不住,眼泪竟夺眶而出,喉咙里发出清亮的哭声。她也曾哭过,可从来都是默默地哭,默默地抽泣哽咽,默默地流泪,从来都是忍着不曾哭出声,现在第一次哭出来,嗓子里的干涩、酸苦、绷紧感不复存在,竟觉得前所未有得痛快舒畅。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好看,可她不管,她相信宋现哲就算看到她难看的样子,他也不会嫌弃她,取笑她,这首小诗使她相信,他一定不会。
宋现哲抱住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万书也没有挣开,她哭了一会,开始抽泣起来。宋现哲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喜欢《桃》,是因为诗中洋溢着活泼和快乐,这种情绪正是你缺少的,渴望的,也正是我想要给你的。你今天和我谈论诗词书画,你变得活泼,变得快乐,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他扶着万书坐到床沿,帮她擦拭眼泪,然后用斩钉截铁的眼神盯着万书的眼睛,用板上钉钉的语气说,“我要让你每一天都快乐。”
万书眼里含着泪水,也含着幸福,痴傻地看着宋现哲。
宋现哲弯下腰,去吻万书微微颤抖的嘴唇。
万书却偏开了,把头低了下去。
宋现哲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说,“安心歇息吧,我可怜的宝贝。”他为万书铺好床,回头看了一眼万书,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