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摇晃得非常厉害。魔力从裸露的神经泄出,灵魂熔化、融化、分解。意识明明如此鲜明,能用来思考的东西却明显不足。柔弱的本能正悲痛地诉说些什么,但对「他」来说,那不过就是细微的野兽叫声。
无法认知、无法思考,也无法建构逻辑;无法主张自我,无法断言自己活著。
即使如此,只要还在大地上就能有所得,例如情报以及时间。只要能接收情报并有时间整理它们,就可以从中产生知识。所谓知识,至今为止都只是把像云朵一样难以捉摸的感觉用一个词的形式成立。
──我,活著。
单纯的真相。明明连哭闹不停的婴孩都能下意识理解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实,他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活著。
时间流逝。
取得情报。
获得知识。
拥有自觉之后,这个轮回就以异常快的速度运转起来。原本「他」就是以魔术回路为基础诞生的生物,对知识这种东西的理解力非比常人。
有人类经过、有伙伴经过、有怪物经过。
人类只是毫不关心地看著自己们;伙伴们则是把淡薄的感情投射在目光上看著自己们;怪物的反应千奇百怪,有的不抱任何兴趣、有的以怜悯的态度凝视、有的甚至兴致盎然地打算著手调查。
即使这样,仍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情报与知识的轮回不断反覆。
原本跟破铜烂铁一样杂乱的知识,现在已经有如图书馆藏书那样整理、分类,乾净整齐地堆叠起来。但是,储存愈多来自外界的情报,心中那股翻搅的感觉就愈强烈。
他下意识不去面对这个部分,继续收集更多情报,但──愈收集、愈理解,那种感觉就变得愈强大、膨胀,无法忽视。
如果把自己的内心加以数值化,「那个」已经占据了六成左右。尽管面对那已经无法忽视的东西,他所做出的选择依然只是保留。
不能责怪他的行为没有勇气,因为行为本身有没有勇气必须在认知勇气为何之后才能成立。因此,他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胆小,只是下意识地选择忽略。
──命运流转、变动、扭曲、失控。
他眼前站著一个人类跟一个怪物,两者都是经过自己面前好几次的对象。
其中一位记得叫作罗歇,或是主人。
另一位是魔术师(Caster),或是老师。
“来试试加入魔术回路吧。”
魔术师(Caster)这么说,罗歇点点头回应。
“那就使用这里的人工生命体……”
他审慎地思索这对话内容,魔术回路使用魔术时必须的模拟神经,自己等人【人工生命体】便是以此为核心构成肉体。那么,加入又是什么意思?
一股虫子爬过脊椎般的寒气窜过,下场毫无疑问只有一死。
「使用」这里的人工生命体──使用,也就是消耗。使用之后可以有所获得,相对地也会有所失去。
从铸造以来,在各种状况下都保持一定频率的心跳声被这还不到一分钟的对话彻底扰乱。
搜索过去的对话,术士跟罗歇曾谈论过几次魔像的话题,与其说那是人造生命,更像是以泥土或石头建构的机械人偶。要在那上面加入魔术回路的理由──是为了造出可以使用魔术的魔像。
创造伴随著消耗,如果要创造的是「能够使用魔术的魔像」,消耗的想必就是「拥有魔术回路的人工生命体」了。
他终于理解这股寒气是什么了。
消耗是一种消灭,消灭即代表「死亡」。虽然他知道有这个词,但从没有理解过。
“总之先拿三个来用用吧,呃……这个、这个,和这个。”
自己被点名了。鲜明的死亡像是要让他窒息一样,用力掐住他的心脏,原本刻意忽略的那六成发出严厉警告。
──你会「死」。
自出生以来就被关在这座魔力供应槽里,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因为刚好被选上,只因为这样的原因而被消费。
两人离去,他确定离自己死亡的时刻来临还有一些缓冲时间。
绝望袭来,一直忽略不看的是这个,就是这个啊。出生没有意义,存在意义没有启动。
尽管如此,他也没办法哭闹悔恨,只能用空虚的双眼看著。
……不,真的是这样吗?
他思考著,拚命想著,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到」吗?是不是他擅自认为什么也做不到呢?现在,自己就做到了其他个体做不到的事情……至少他获得情报并加以思考后,为得出的结论而恐惧,他已经做到这些了。
那么,再往前,再往前一点看看。
为了供应魔力给使役者们而被关在水槽里面的「他」萌生自我意志只是单纯的偶然,他被点名也只是单纯的偶然。
然而,这两种偶然重叠在一起,就有了与命运相等的重量。
──动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动了一根手指。动了动手,握紧拳头,想举起手臂。
──动啊。
再次确认状况,理解自己为了能高效率地供应魔力而被关在翠绿色的保存溶液里。总之先把没有运作的存在意义放到一边,让当下的目的明瞭一点。必须逃离这里,而且是立刻。
──动啊!
动起双手,粗鲁地敲打强化玻璃,但马上就发现这行为没意义而作罢。自己能做出的物理冲击无法击破这片玻璃。
他思考了一会儿,扫描了一下自己的魔术回路。吸取大气中的魔力【玛那】,供应使役者现界时所需魔力的他,已经准备好可以启动回路了。
“──理导【Straβe】/开通【Gehen】。”
切断供应,以自己知道的语言驱动自身的神秘,希望得到破坏的结果。用双手接触强化玻璃,流入体内的魔力找到释放点后,立刻往手掌冲了过去。
掌握接触的玻璃是哪种矿物,将魔力转换成能以最理想又最小的力量破坏,双手充满光芒──强化玻璃就像轻木板那样脆弱地粉碎了。
下一秒,身体被往外推,跟原本被隔绝的世界接轨。尽管被碎玻璃割伤背部,他还是被推出了通路──推到现实世界来。
好痛苦,不太对劲。抓著胸口,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打不开。取下塞在自己口中像呼吸器那样的东西后,再次吸一口气。
“……咕、啊……!”
他呛了一口,喉咙有股烧灼般的痛楚,吸入气味强烈的气体,觉得肺部好像痉挛一样疼痛。
无力地挥动双手双脚。尽管达到了目标,但他想起还没有完成最终目的。
要快逃,快点,尽快!
决定目标之后想站起身──才发现「站起来」这个行为并未渗透全身。虚弱地想站起来,只换得可笑地滚倒在地的结果。这样应该无法走路,于是只能以双手撑地,驱动身体。
稍稍往前了一点。告诉自己要冷静,并用手肘撑地抬起上半身,脚掌贴地,脆弱的脚踝发出惨叫──不管,缓缓伸直膝盖。
然后踏出了一步。
每踏在地面上一步,重力就会压迫身体。一直有种被人压著的痛楚,沾黏在身上的液体也让人感到不快。
虽然呼吸总算平稳下来,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呻吟泄出,眼角滚下泪水,经历这么多苦难,换到的只有几步路而已。
快走,离开这里──有种把所有人生花在这么简单的行为上的徒劳感,激励快要萎缩的自己,专注在「走」这个动作上。
拚命忍住想回头看看究竟是什么在低声呢喃的冲动,他知道那呢喃是什么、有什么意义,也知道自己只能忽视,更重要的是继续往前,这就是一切。
手撑在墙上,专注地一步又一步往前,不知何时离开了自己原本所在的房间,来到一条铺著石地板的走廊。脚底开始流血,跟婴儿一样柔软的脚板刚刚才第一次踏上大地,当然很容易因为一点小碎石就割伤皮肤。
血流出来,感觉到痛楚,与泡在溶液里面天差地远的情报量轧磨著脑袋。因为大气过于浓厚,肺部始终有种被压迫的痛楚。
这副原本应该没有「设计」来行走的肉体,究竟走了多远呢?走廊彷佛长到无限延伸,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再也走不动,虚弱地蹲下。
呼吸很浅,心脏狂跳,完全不适合活著的肉体别说是走了,甚至拒绝站起来。热量压倒性不足,手脚末稍冰冷得无法自己。视野朦胧、远方传来声音,无法合理思考,除了因一步步接近的死亡感到绝望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如此无意义的生命,如此无意义的存在。
无意义地被产下,无意义地死去。面对这么残酷的真相,只能不住颤抖。
讨厌。虽然不知道讨厌什么,总之觉得很讨厌。害怕闭上眼睛,因为觉得闭上之后就再也不会醒来。害怕睡著、害怕被黑暗囚禁、害怕世界。不可怕的只有自己,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没有染上任何颜色,透明无色,只是这样的自己──
“……?”
心脏突然跳了一拍。
他发现身旁有其他存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附近。脑子陷入极度混乱,恐惧至极的他甚至抗拒认知眼前有其他人的这项事实。
视野捕捉到对方,并且感觉自己正被看著。觉得该逃跑,却无计可施。恐惧让身体瑟缩,彷佛要压溃自己的沉默促使心脏狂跳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就在此时──
“你怎么了?这样会感冒喔。”
对方拋出的话语并不是足以撕裂自身的侮辱,而是担忧他的温暖关怀。
他反射性抬起头,两者对上眼。
呼出微弱的叹息。他看过那张脸,是脸上带著痛切的表情瞥了自己一眼的怪物之一。记得叫作骑兵(Rider)。
“会感冒喔。”
对方微笑著重复说道。他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但至少知道骑兵确实在等待他回答。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说什么才合乎时宜呢?
“…………我……”
反射性地以乾哑的声音低语。骑兵似乎没能听清楚,便把脸凑了过来,竖耳倾听。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该采取什么行动?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意识断线,理解到自己似乎要昏倒了而感到害怕。尽管只是走了几步就这么痛苦,但他还是打从心底……希望能够,活下去。
「黑」之rider阿斯托尔弗思考著,该拿这个蜷缩在城堡走廊上的男子怎么办。他心里已经认定要帮助对方,但他烦恼的是该怎么帮助才好。
“总之先移走吧。“
只要决定要做什么,他的动作就很快。先脱下披风裹住对方,接著一把扛起。尽管骑兵身形较为瘦小,但毕竟是个英灵,要他扛起一个人类只是小意思。
但他烦恼起该带去哪里才好。分配给自己的房间不考虑,因为大概每过几个小时就会被主人塞蕾妮可叫出去一次。虽然自己是她召唤出来的使役者,但骑兵还是不免觉得有必要这样纠缠吗?
“rider大人。”
听到声音回过头,就看到两个人工生命体以不带感情的眼光,直直往自己扛著的男人瞧。
“caster大人正在寻找逃走的人工生命体,您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喔。”
他甚至想都没想就秒速回答。人工生命体又瞥了他扛著的男人一眼,点点头说「这样啊」之后,转过身去。
“你们也加油吧~~”
rider充满感谢之情,对著离去的人工生命体挥挥手。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知道caster在追查这个人工生命体的话,就更难帮助他了。即使想要找人商量,但saber从没搭过话,不知道个性如何。lancer则是一副不在乎人工生命体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不会去追查,也不会出手相助吧──berserker不考虑。
这么一来,能够仰赖的使役者只剩下一个人。骑兵往凯隆的房间过去,敲了敲门表示到访。
“archer,我是rider,你房里有没有别人?”
“rider?不,没有其他人。”
那就好。rider开门入内,archer看到他肩上扛的男子,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领著两人往床铺过去。
“他是caster正在追查的人工生命体吧!”
”我想应该是。“
rider把人工生命体放在床上后,先取下自己的披风,接过细心的archer递给他的毛巾,把人工生命体骯脏的身体擦乾净,再帮他穿上借来的长袍。人工生命体的表情看来痛苦,呼吸也很急促。
“弓兵(Archer),你应该很懂医术吧?帮他看一下。”
“好的。”
「黑」之archer咯戎学习了诸神授与的各种智慧,为半人马族第一贤者,也是教育海克力斯或伊阿宋等希腊英雄的老师。
在他教导的对象之中,包含被后世誉为医神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因此,他当然非常熟悉医术。
archer掬起昏倒的人工生命体手腕把脉后,将手放在他的心脏上方。作为archer受过锻练的锐眼,仔仔细细地观察著人工生命体的身体。
“看样子魔术回路差点失控。他破坏玻璃槽的时候使用了魔术,剩余的魔力大概在血管里面暴动吧……再加上一个很单纯的原因,就是过劳。”
“过劳?”
“我想他自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走』过,就连自食其力站起来都属第一次吧。”
“是喔……那他算是刚诞生的婴儿了。”
人工生命体原本是铸造完成就能立刻活动的生命体,如果打造的方式够完美,就不会因为寿命到了而死亡。但也许是诞生方式本身于天理不容,所以人工生命体大多抱有一些肉体上的缺陷。
这个人工生命体应该天生体质孱弱,或许与他不是造来作战,而只负责供应有关。尽管身上拥有一流魔术回路,却没有强壮到能活用它的身体。
若要使用魔术,即使回路能够承受,过度虚弱的身体也无法承受。
“不要用魔术就没问题吗?”
“算是这样没错……只不过,他也无法正常活下去,最多应该只能撑个三年。”
房间陷入一片沉默,三年这太过残酷的词语,连rider都不禁失落地垂肩。过了一会儿之后,rider彷佛想化解尴尬地开口说:
“……不好意思,弄脏你的床了。”
“这是无所谓……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助他?”
archer这么问,rider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我想帮助他啊。”
他完全不抱任何特殊想法,只是因为想帮助所以出手帮助。既单纯又理所当然,因此除了rider以外的人都很难做到。
“caster似乎正在追查他喔。”
”啊哈哈,不关我的事──“
rider满脸笑容举高双手,而archer尽管叹息,也认为rider的判断是对的。战胜虽然重要,但现在还没被逼到必须抛弃英灵本分的程度。应该帮助他、放他一条生路才是。
“……我会空出这个房间一段时间,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人来,但有人敲门的话,别应门。”
“谢谢你,那就暂时借用了喔。”
离开房间之前,archer忽然问起rider:
”你打算负责任到最后吗?“
被这样问到的rider,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工生命体,并想起刚刚扛著他时那股令人绝望的轻盈。一边颤抖著抱住头的双臂跟枯枝一样细,连站立、行走这么基本的动作都歪歪倒倒的天生脆弱身躯。
就算顺利逃出这座城堡,能不能好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所谓负责任,是指对他的人生负责。但很遗憾,rider没办法陪他度过三年时光;就算想,圣杯大战应该也不会维持那么久。好了,要帮助他到什么程度──才算符合自己「想帮助他」的愿望呢?
rider不知道,但他早已决定不知道的时候,就随著心里想的去做。保护人工生命体,顺应他的想法、帮助他。
“我会帮助他到我能接受的程度,不会拋下他不管。”
archer离去后,rider将手按在人工生命体的额头上嘀咕:
”起来喔,你早就醒了对吧?“
听到这句话,睁开眼睛的人工生命体摇摇晃晃抬起上半身,以充满不安的眼眸看著骑兵。骑兵觉得他这个样子,就跟无处可逃的小动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