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楼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对方身后，被那条创伤未愈、露出森森白骨的尾巴所吸引了。

龙也是有骨架的……他深吸了一口气——过去曾在多莱格四处闲逛时，被那位老龙王领着去“观摩”了逝者的遗留物……只是当时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受到的震撼，却与现在相差甚远。

崭新却并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代替原有的析出部分融入了意识海洋的云层中，介于这一方面的原因，枯楼脑海中很快便呈现出了对方这种状态的缘由。

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尴尬，嫩粉色的小龙连忙松开自己的身子，极速远离被他“捞”上来的两位游客。

“额。”玛希里的爪子也是惨不忍睹，它用它们挠了挠头顶两角之间的鬃毛，“龙王殿下？不对，额，还是玛希里认错人、龙了吗？”

“不，这不可能。”它否定了自己的怀疑，“您是上位者，也是玛希里的同类，这绝对不可能看错。”

虽然枯楼自认为出自小龙口中的语言出乎意料地令他头疼难忍，但他依旧一个词一个词地分辨出来、组合成了相应的、能够被理解的完整句子。

它把我看作了谁？“咸蛋黄”吗？好似成千上万根针穿颅而过的痛感正在不断地减轻，或许用“正在被习惯”能更加巧妙地形容这种感受。

——自己好端端地走在路上，困惑着这一次来到柚的目的，然后忽然间被陌生的龙族拎到了……应该称得上是“柚”最高处的一片平台上？

枯楼通过余光匆忙掠过四周，确认放眼从平台上任意位置平望过去，都看不见第二座与它齐平的类似建筑。

“我还……接受了它的记忆，被它误认成了现在的老龙王？”

沉默给予了他些许思考时间，也兴许只是让他有时间恢复思考能力。回想起几分钟前被称为玛希里的粉色小龙缠绕在自己身体上时的触觉，枯楼心中莫名浮现出一抹暖意。

紧接着他浑身发冷，打了个寒颤，涌现出的暖意尽数被他心中自我抗拒从而形成的恶心感压了回去。

“不，我是——”

否认自身作为怪物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变化为彩色的云海投影刹那间自枯楼周身扩散开来，却在接触小龙的前一刻主动向两侧避开。

“你并没有错。”

立于一旁的白发少年代替他作了完整的回答，枯楼吃力地转头望了同行者一眼，对方脸上仍旧挂着一抹古怪而又令他胆战心惊的笑意。

“我就说嘛！”

玛希里放弃了以自己名字作为主语的说话方式，带给枯楼糟糕感受的话语又一次从它的嘴中蹦了出来。

“不过……”它瞪着那双浑浊的赤红色眼睛，“你又是谁呢？”

“我？”站在枯楼身旁的白发少年眨了眨眼，语气中满满都是困惑与忧虑。

“你认为，该怎么称呼我？”

随后，他面向被变异了的意识海洋投影与异族语言同时压制，暂时发挥不出力量也动弹不得的同伴，用添加上一份笑意的语气询问道。

枯楼回瞪了他一眼，投影随着他自身力量的不断巩固增强而愈发强大，渐渐地配合上精灵小姐的力量，竟能完美地阻碍原主的一举一动。

只是挣脱出来也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枯楼将给出回答的机会让给了身边的白发少年，未隔半秒他已经重获了如同先前那般足够良好的状态。

“纯白。”他沉声回答道，也勉强能看作是一个介绍。

见玛希里若有所思地动了动对于一条龙而言相当于人类脖颈的位置，枯楼突觉一阵恍惚。

那里有一处流淌着暗红色、似乎无法凝固的液体，能算是龙的血液，极度稀少的血液。

真是个……他几乎能把记录于意识海洋最里侧的所有从未说出口过的脏话自心中滚过一遍，足够愚蠢也是极度天真的生物，为了根本不可能达成的妄想努力做了一切不被允许做的事情。

也许它很快就会死去，这也是记忆碎片中它获得厌恶龙族的准城主同情的理由……枯楼抿了抿嘴，踌躇着这种事情是否该被陈述给当事龙听。

“这样啊。”小龙扭动着脖子，宛如一个人在点头，“他的名字是纯白，准确地说，你称他为纯白。”

“可以吗？”枯楼拟了个嘴型，争取在“事后”拿到被命名的对方的认可。

“当然。”

“纯白”嘴边噙着从未散去过的笑意——纵使是当初机械一般地回复枯楼有关于“正确答案”的问题时，逐渐严肃下来的他也没能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消失。

周围的云海投影仿佛是在拉拽着枯楼的衣袖，好似是其中的精灵小姐困惑着一路听下来的这些个话题。

是这样没错——枯楼心中如是想着，他并没有感慨玛希里把他与“纯白”看作了两个存在，是自“纯白”出现在自己身边后第一个如此认为的特殊角色。

“龙王殿下……”玛希里轻轻叫唤道，“您来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观光？”

没错，枯楼心中暗自嘀咕，这才是那位老龙王会做的事情。

而他呢，就是连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都还有待思索，处于这么一种更加荒唐离谱的境地中。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站在他斜对面的“纯白”眯了眯眼，用枯楼的口吻询问起玛希里的目的。

——这里或许用“我们”更加好一些？

枯楼目光聚焦在白发同行者身上，对方的问题也正是他的问题，对方与他被看作两个人与被看作一个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差别。

——没什么差别……的样子。

“我没能收到邀请，这次也是一样。”

“明天是新城主上任的日子。”小龙张了张嘴，眼眶中仿佛又泪珠在打转，“D-D先生讨厌我们，龙王殿下。”

“但是——”枯楼刚想接过他的话茬做些安慰，又听小龙那么说着，“我刚才太激动了，嗯，玛希里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就把您给拉了上来。”

枯楼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被他随意命名为“纯白”的同行者:

“这代表了什么？”

一直以来不断萌生的不祥预兆这一次没能在他心中响应，或许不会发生一些太过分的事情……枯楼瞅着开始支支吾吾起来的小龙，边不断将刺激他神经系统的龙语从脑海中过滤掉。

“明天，额，也许，可能，大概也是额……”

玛希里摇摆着没挂多少块肉的尾巴，有一个窟窿的脖子也被它伸直、昂高、不让枯楼望见自它两眼中透出的神情。

“您有可能会被作为游客中的特邀嘉宾，与D-D先生握手……我也不是很清楚流程，只知道今年，他们暗中把这件事拜托给了我。”

枯楼会被视作今天第一个受到玛希里祝福的幸运儿，他被嫩粉色的笑话给选中了，于是便会在回到地面的一刻受到官方的邀请——即使逃避也没有用处，“柚”并不是犄角旮旯里的小城市。

敢情你是免费赠送了我一件事吗？枯楼心中有些发毛，他琢磨着自己需要了解那位“D-D先生”有关的事情。

这一次抢在前面的是精灵小姐，还在更久以前搜集来的“柚”有关信息全数从彩色碎片下的云海中提炼出来，依次在枯楼眼前铺开。

“龙王殿下，这里其他的钻石魔法使都受到了前线的编制，D-D先生是这里唯一一位抵达钻石阶级的强者。”

“或许，只有再往上晋级的魔法使才能真正与他相抗衡，您是没有胜算的。”

直接离开“柚”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令同族的“龙王殿下”摊上一桩麻烦事的玛希里不敢说出来，生怕对方转身来责骂它——而且这还是对方有资格做的事情。

枯楼眼神颇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的嫩粉色小龙，不知在想些什么。

“啊啊……”小龙继续张大着嘴，他想象着自己被寂静击败的模样。

那么多日子里，又一次见到的同类却是那位为自己生命走向指引了方向的龙王，他太过激动，一时判断出了差错，才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刻把他们的王给拉上来。

谜一般的沉默也并不如玛希里所猜测的那般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枯楼犹豫了半秒，迟疑地开口试探道:

“那么，请你先让我下去吧。”

留在平台上并不会为他带来什么益处，反而会使自己由于记忆碎片的过度容纳而陷入临时的混乱中。

况且他的导游还在下面伸长着脖子等他，也许底下的本地人或外来者都在期待着他再度出现在地面这一件事……

“啊？”玛希里理所当然地并没能瞬间反应过来。

“啊，好，好的。”小龙顿着脑袋，蜷缩起身体。

枯楼脚下重新多出了能感受到实质的无形力量，它们同样托起了他身侧的“纯白”——可实际上，从平台上跳下并平安落地对于他们二者而言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既然有了主动送他们落于地面的方法，能省下灵力自然是一件好事。

无形的力量又一次地被撤走，枯楼踩在平地上、还未能抽出时间思考玛希里话中有多少具有参考价值的内容时，他突然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声响。

回响在耳畔的，人们的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