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过了一个上午,方元生就看出西侧柜台的主角是尤劲。
让方元生宽心的是,尤劲并不隶属某家品牌,所以到了午饭点,当尤劲主动邀请方元生同行时,方元生显得很高兴。
方元生的内在,确实不像他的外表那样文弱老实。虽然当年才二十五岁,可他的眼界见识,比当时大陆大多三四十岁的人都宽广得多。
就算是天性老实的人,在聪明人中间混一圈,也傻不到哪里去。
既然发现了尤劲这么一件利器,他还来主动示好,方元生当然想要拉拢。
两人的午餐,是在淞海老字号“大成面馆”吃的。账台点餐时,初到淞海的方元生,自是要询问什么好吃。
“这里的八宝辣酱面很不错,要不要试试?”
“这个......辣的,我不是很会吃。”
尤劲笑笑:“淞海的八宝辣酱,只是名曰辣酱,吃起来是完全不辣的。”
“讲真?”
“你又不是我想逗着玩的女孩子,骗你做什么。”
方元生也笑了,随即抢着付了两碗面的钱。
一边呼噜呼噜吃着汤面,一边谈事情,总归不太体面。
所以,方元生很快吃完了面条,又等着尤劲吃完,便赶紧递上了一支烟。
当年的大众餐厅,几乎都不禁烟,但尤劲已经习惯了不在室内的公共场所吸烟,故摆手拒绝了:“一会出去再抽吧。”
见方元生将烟盒放回了口袋,尤劲又笑道:“你想吸,就点咯。”
“其实,我不吸烟,只是听说这里的人把发烟当成交际礼数,才特意放一盒烟在身上。”
“这么说,是我不讲礼数了?”
实际上,尤劲本就知道方元生不吸烟,他不过是用些闲扯,来加速双方的熟悉。
“劲哥讲笑了。”
“喂,元生哥,别叫我劲哥,我才十八岁。”
“咩话?”方元生显然不信,惊讶得母语都出口了。
“真的,你没看出我的制服都同别人不一样么?”
尤劲已经按着校服的大概式样,重新定做了一套得体许多的制服穿在身上,可他的西服是黑色的,而第一百货的标准制服是深灰色的。
尤劲又接着解释道:“我是职业学校的见习生而已。”
“十八岁的见习生......”方元生还在惊讶,“身形好劲,口才都好劲。”
尤劲嘿嘿一笑,用着发音尚算标准,却并不地道的粤语回道:“我叫尤劲嘛,当然样样要劲点咯。”
“咦,你仲识讲广东话?”
“有师傅教嘛。”
“边位啊?广东女朋友?”
“唔系,哥哥啦,星爷啦。”尤劲觉得再扯粤语实在费劲,又切回国语道,“就是在粤语片粤语歌里现学了点。”
“原来如此。”方元生也切回了国语,“你们也喜欢香港的电影和音乐?”
“没办法,现在这里的娱乐业还不发达。”
再闲扯了一会,方元生终于把话题带正:“劲仔这么厉害,不如多帮下我们阪泰咯。”
尤劲想也没想,便一脸真诚地回道:“那是当然,难得和元生哥谈得来,我自然会出力的。”
可到了下午,尤劲还是没在阪泰专柜多作停留。
本来,方元生自己的专业知识和销售技巧,都不弱。事实上,他甚至可以算是尤劲在摄影器材知识方面的启蒙老师。
港中大毕业的方元生,从小就喜好摄影,对器材性能的理解,远高于这个柜组内的所有人。
而在当时,老一辈的销售人员因文化基础差,且缺乏专业的培训,面对顾客的提问一般会呈现出两种状态:态度和口才一般的,往往说不出所以然;积极性高又能说会道的,索性满嘴跑火车。
什么五点对焦比三点对焦能多拍两个人,什么用锂电池的型号是因为电路板质量不过关......
种种为了贬低竞品而生的荒唐谬论有很多,但像胶卷的感光度是什么意思这种基础问题,一家店却通常只有一个服务标兵级的人物才答得出。
重来之前的尤劲,正是隔着柜台听到方元生许多对相机功能的详细讲解,才主动去结交的。
即便当初的尤劲也对器材知识一窍不通,可什么是知识分享、什么是胡说八道,他总能听得出来。
偏偏这么个懂行也很会说的方元生,忙活到了下午四点,还是没能让他的阪泰专柜开张。
问题的症结,方元生不知道,旁人却都很清楚。
只因方元生说话时过于明显的南方口音,让他一开口,就会完全失去客户的信任。
拜早年那些粗制滥造的文化作品所赐,全国各地的人都被脸谱化了。
北方人,往往被塑造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方元生那一口广式普通话,则莫名其妙地成了老百姓心中标准的骗子口音。
一开口就被当成骗子的人,连卖西瓜都吃力,何况卖相机。
眼见尤劲又帮着欧兰姐姐完成了一笔买卖,方元生走近前拿出烟盒在尤劲面前晃了晃:“抽支烟去?”
尤劲点点头,跟着走了。
到了楼道中,看尤劲点起了烟,方元生便开口问道:“劲仔,你听我对客户讲的话,是哪里有问题吗?”
“问题?元生哥这么专业,我哪里听得出问题?”
尤劲知道,方元生那句虚心求教,不过是打哈哈......方元生实际想问的,是“为何不来帮我”。
果然,方元生开始旁敲侧击:“或者,等会你试着推一下阪泰,我听听有什么可取之处?”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能不能等两天?”尤劲笑笑,用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望着方元生,接着说道,“实话实说,我推欧兰和米达,都有分成......”
一听“分成”两字,刚刚一脸迷茫的方元生,立时显得豁然开朗起来:“分成?我这边,一样能给,还能给多点......”
“元生哥,我讲这些话,不是为了跟你讨分成。”尤劲摆摆手,“本来欧兰他们给我的分成,也是熟了以后,他们主动拿出来谢谢我的。”
见方元生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尤劲接着道:“这么讲,我推欧兰,为了钱是没错,但也有多半是为了人情。现在你一出手,我就站到你这边,不就显得我是个只看钱、不讲人情的小人么?”
“你的意思是,再等几天?等我和这里的人熟了以后,再来帮我?”
“就是这个意思。”尤劲点点头,“毕竟蛋糕就这么大,多个人来分,没人真心愿意。大家关系相处得好点的话,至少在我帮你分一杯羹时,别人看了不会太过不舒服。”
方元生听了这些话,直勾勾地望了尤劲很久,而后忽然笑道:“以后,我还是叫你劲哥吧?”
尤劲装了个糊涂:“啊?”
“叫声劲哥,至少让我不用觉得是被个后生仔教做人。”
尤劲苦笑:“不是教元生哥做人,我只是说我的苦衷。”
回到柜台内,尤劲还是站在了欧兰专柜。
欧兰姐姐移步到了尤劲身边,小声问道:“那个香港人,是不是叫你帮他?”
这种事情,女人总是敏感一些。
尤劲并未否认:“是啊,还说要给我分成。”
欧兰姐姐嗤笑道:“那你还不答应他?”
“当然答应了。”
“既然答应了,还不站到他那边去?”
“你真要我站过去?”
欧兰姐姐哀怨道:“我早就说给你分成,你说不要。现在有别人先和你谈好分成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同凑过来的米达兄,此时也插话道:“是啊小尤,你帮我们,一直也就抽几包烟,我们想和你实在点,你却一直推脱。现在你答应了收别人好处,以后就算你想帮我们,我们也不好意思了。”
尤劲嘿嘿一笑:“你们两个,就不能想点办法,让我不好意思帮他?”
两人同时一愣,欧兰姐姐抢先疑问道:“我们能想什么办法?总不见得你一帮他,就给你脸色看吧?”
“你?给我脸色看?”尤劲脸一板,“你们也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