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从字面上完全不合逻辑。
因尤劲缺十万资金的事实,而让老人家觉得放心......这算什么因果关系?
如此莫名其妙的话头,尤劲也不知该怎么接,他又“啊”了一声后,便傻愣愣地望着外婆。
外婆却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话有古怪似的,垂眼思忖间,她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欣慰。
“小小为什么叫你去学校,我大概知道了。”这句话的语气,亦满含欣慰。
如此欣慰,却依然不能让尤劲理出头绪:“为......为什么?”
老人则直接翻过了这一页:“小尤,外婆说话,你听不听?”
尤劲当然点头。
“你一会见到小小后,要是他说他要帮你,你就接受他的帮助,好不好?”
尤劲愈加不明就里,但还是点了下头。
然而,他脑中再把这话与前面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内容一糅合......立时察觉到不对了!
尤劲猛地瞳孔一收,并刷得一下站了起来,他还用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不知是不是小小学校的方向:“外婆!小小他?!他......”
外婆伸手拉住起身的尤劲,扽了两下,示意尤劲坐下。
尤劲极其僵硬地缓缓坐低,而后声音嘶哑地问出了刚刚问了一半的话:“他拿了家里的钱?!”
老人抬手搭住了尤劲还指着未知方向的那条胳膊,往下压了压:“小尤啊,别这么一惊一乍,老人家吃不消。”
这种问题,没有否认,即是承认了。
之前,外婆一句句打听是否缺钱和钱的用途,必然是尚未从小小口中听到前因,否则没有必要这样猜谜。
接下来,外婆一句点准金额十万,又说她知道了小小让尤劲来学校的原因......
这几条线索一联系,若还猜不出是外婆发觉家里少了十万,尤劲基本可以放弃做买卖人的理想了。
理清头绪,脑袋便是嗡得一声。
尤劲只觉得自己的五官在扭曲,扭曲成他想象不出的状态。而那一对瞳孔的过度收缩,已然让他两眼有了一种清凉油涂在眼睑上的刺痛感。
随即,他又站了起来,失声道:“外婆,我从来没有让他......”
话说一半,他的哽嗓即被一股强烈的愧意堵住了。
小小是为了他才偷拿家中的钱,这种撇清关系的话,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别急,别激动,外婆还有话说。”
尤劲又如何能不急不激动,他唯有拼命克制,才能让自己不显得过于失态。
良久之后,尤劲红着双眼,喘着粗气来了句:“对不起,外婆,给你添大麻烦了……我一定,一定......”
老人摆摆手,说了一句于眼前来讲似乎无关紧要的话:“小尤啊,在你住过来以后,小小变得比以前懂事了许多,你知不知道?”
尤劲想反问:懂事了,还偷拿家里钱?
这话,亦是说不出口,他开始语无伦次:“这钱,没事,这钱,一定拿的回来,外婆别急......”
老人笑了:“外婆没急,倒是你急坏了。”
尤劲当然急坏了,他连让小小向家里开口的念头都从没动过,如今小小直接偷了家里的钱,他如何能不急?
然后,老人又问了一遍之前问过的:“小尤,外婆说话,你听不听?”
除了点头,还能怎样。
“外婆看得出,小小什么都听你的......今天,你就听小小一次,好不好?”
这下,尤劲就没法点头了。他也不能摇头,只能僵着。
“小小的意思,也是外婆的意思。”
话中顺水推舟的意思,明显不过。
尤劲本已通红的双眼,视线刹那模糊。而他的心,则开始通通狂跳。
随之再是一阵愧意,将他的脑袋深深摁低了下去。
尤劲无法不惭愧,只因他确定了外婆的意思,是真心让其去接受小小从家中偷拿的钱......而听懂这个意思的瞬间,他心头最先涌现的情绪,居然是狂喜。
而且,这股狂喜,竟冲散了其他本来更应存在的情绪,并迅速占满了他的身心。
对犯罪所得的欲望,压过了罪恶感,内心如此卑劣反应,令他无地自容。
尤劲的万般纠结溢于表,已不是靠着低头就能掩饰。
外婆或是觉得继续坐在尤劲身边,是在给这孩子平添压力,便起身去了厨房。
她一边洗菜,一边用着絮叨的语气,自顾自地说着:“小小的书读的怎么样,外婆虽然算不上很了解,还是大概有数的......这两年,他没人管,学业早就荒废了。所以我就愁啊,愁这孩子以后怎么办......”
“要说小小的后爸,条件是不错,可人家还有自己的儿子......现在,小小还是个学生,问人家拿点零花钱也就算了,但总不能以后事业成家都向人家伸手吧?”
“说到底,这孩子还是要早点自立。但讲实在话,在小尤你住过来之前,我是觉得他能不败家就万幸了......他这个人,没人管得住可不行啊......”
“不知算不算一物降一物,他看到你,怎么就那么服气呢?说心里话,小尤你刚过来的几天,看到你天天半夜回家,还抽烟......外婆是真有点担心小小被你带坏了。可是,我慢慢又觉得,小小明明是在变得越来越懂事啊。”
“小尤,你不是个老实孩子,却是个好孩子。你这性子在外面闯,既吃不了亏,又不会昧了良心,小小和你一起闯,外婆放心。”
“眼前啊,是小尤你到了难关了,外婆就问你......”说到这里,老人探头看了看呆坐在桌边的尤劲,见尤劲的情绪稍有平复,便又坐了过来,“要是这次小小帮你挺过去了,以后,在他挺不住的关口,你也会扶着他一起走吗?”
尤劲强压着鼻腔眼窝的酸楚,低声回道:“外婆,如果他拿的不是你的钱,我会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我的钱他的钱......”外婆摇摇头,“我一个老太婆,有钱了,也是想着存起来。存到最后,还不是给他?给他,就想让他要用在正道上。外婆也不指望这点钱能让他发家,只要这钱能让他往后几年用心做事,就知足了。”
说到这里,老人忽然笑了出来:“小尤,你是不是想问,外婆怎么就这么相信你呢?”
尤劲轻点了下头。
“说起来,都是小事......就说每次烧鸡汤吧,端上桌,你总是鸡胸鸡肋夹个一大块,等外婆叫你吃鸡腿时,你就指着面前一大堆骨头,说你吃不下了......表面上,你当着外婆的面,都会训小小,但不管什么事情,你都是让着他的,外婆看在眼里。”
这褒奖,亦令尤劲受之有愧。
他只是心知常住在别人家,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他时常做一些体力活、买一点时令菜品水果,都是在缓解给人添麻烦的歉意。
如此只能算是“知趣”的行为表现,被过度解读,尤劲还是想解释一下:“我只是......”
“小尤啊小尤,见外的话,就别说了。现在外婆问你,你肯不肯带着小小往正路上走?”
“我......”
“你非要见外,老太婆我也说句见外的话,那些钱,就当我给外孙买个前程。”
“这怎么可以......外婆,我......我给你打个欠条。”说不清是羞愧难当、亦或喜极而泣,尤劲忍不住要哭出声来,便装作要去拿纸笔的样子,好背过身去。
“要写欠条,你写给小小。”老人一把拉住了要起身的尤劲,“你快些把粥吃了,然后差不多该过去了。”
临出门时,尤劲总觉得还是该对老人说些什么,他回过头叫了声“外婆”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外婆却摆出了一副警告的样子:“等会你见到小小,别吹胡子瞪眼的,人家是真心帮你,你别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