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小小准时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尤劲在马路对面的杂货店，一边用吸管啜着玻璃瓶装的可乐，一边目光复杂地遥望着小小正摆个苦瓜脸向门卫解释着什么。

而后，就见门卫将铁门开了条缝，把小小放了出来。

马路不宽，小小一眼就看到了对面放下可乐瓶的尤劲。只因身后的门卫还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小小是捂着肚子走向尤劲，接着一脸痛苦地斜倚在迎上来的尤劲身上。

不用问，也知道小小是在装病。

尤劲只好配合着揽住了这位“病人”，问了一句：“胃痛么？”

小小哼哼着“是”，继续靠在尤劲身上走了起来。

等拐了个弯，小小终于嘿嘿一笑，他想自己直起身子走，肩膀却被尤劲一下子揽得更紧了。

这时，他就听到尤劲用着类似于是自言自语的口气问道：“你的午餐时间，是那个地方的午休时间......等你放学了，那个地方也下班了......所以，让我现在来，是要去银行吧？”

臂弯中的小小，身子抖震了一下。片刻后，他讪笑道：“这下好了，惊喜没了......”

“好一个惊喜，你好......”尤劲想说“好大的胆子”，话说一半，却哽咽了。

尤劲没二百五到会去义正言辞地指责如此帮他的小小，可他怎么也想埋怨小小几句，以表露自己本不支持小小做这种事的态度。

只不过，想到自己一直像防贼一样，在生意上的想法进展死死瞒着小小，强烈的愧意，迅速击退了心中那丝毫无意义的明哲保身。

他亦忽然明白了那日向小小公开难处时，小小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了。

那分明是小小在怪他：你如此看重的事，为何从未和我提过？

此刻的尤劲，泪腺被无穷的惭愧刺激着，他想抑制着别哭出来，挣扎得五官都扭曲到有些狰狞。

这让双目已噙着泪的他，看起来更像是怒火中烧。

如此吃相，让小小有些发怵：“劲哥，你这是......”

尤劲一下子把小小拽到正面，他两手捏着小小的双肩，一双通红的眼睛瞪得浑圆，紧收着瞳孔瞪着小小。

小小肩头被捏得生疼，心中更是忌惮尤劲那副吃人的样子。

他转脸避开逼视，用夹杂着不快和慌乱的语气颤声道：“别不识好人心啊……”

尤劲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纠结，随即两手一下子移到了小小的两颊，他扳正小小的脸，以重新调整到了两人四目相对的状态......

“是啊......你是好人心了……”这句叹息，声自尤劲的腹腔，低沉而嘶哑，若不是他的嘴唇在动，听起来就像旁白一般。

他的双眼，确是正对着小小有些闪烁的双眼，可他瞳孔的焦点，却仿佛早已穿透了小小的眼眸，一直穿透到了遥远的地方。

片刻之后，尤劲一把将小小紧紧抱住，用力之大，直勒得小小好几处关节都咔哒作响。

“你是好人心了......”尤劲又絮叨了这么一遍，再说下半句时，发声部位一下子上提到了喉鼻之处，成了完全的泣诉，“我他妈的......就成了天底下最混蛋的人了！我......”

因重来之前发生的，在重来之后便一直心存芥蒂……那份如今对小小来说尚不存在的罪孽，却一直被尤劲当成提防的理由。

尤劲不是没提醒过自己：这样防着小小不公平。

且在重来之前，那件事过去很久之后，尤劲也开始劝慰自己：小小那是赌上了头，失了智，而不是存心坑我......

只不过，那次浩劫的痛，于尤劲来讲太过沉重，沉重到他即便明知如今的小小尚且“无辜”，也无法真正放下对其的怨恨和提防。

也就是这份怨气，令到他在重来之后在接受小小的帮助、甚至差遣小小时，都会有种应当应分的感觉。

而在今天，那个在内心深处一直被当作总有一天会害了自己的人，竟成了救星，这叫尤劲怎么不百感交集。

小小听得耳边的尤劲，明显是在用粗重的喘息来压制悲意，便干咳了一声：“现在搞得那么煽情，瞒着我的时候不是很沉得住气么……啊！咳......”

这一声“啊”，是小小的后心，被拥着他的尤劲重锤了一下。

被小小拿风凉话一点，尤劲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跟着公子哥跑了又被甩了的傻女人，此时正回到青梅竹马跟前撒娇......

对着小小背上的一锤是撒娇，而他已然羞愧得通红的面色，更是撒娇。

直到自觉脸不那么烫了，尤劲才放开了被他勒得开始发喘的小小，他像跨出泳池的人那样单手自上而下抹了把脸，随即逞强地摆出了一副质问的样子：“你拿的是现金？”

小小还在喘气，听到尤劲的话，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谁家放这么多现金？”

十万的现金在当年，确实不少，精打细算的淞海人，绝对不会晾着现金去损失利息。

“你......不会拿的是存折吧……”

“你当我傻啊？存折是外婆的名字，我拿出来，也不能取钱啊。”小小又翻了个白眼，随即从外套内侧袋掏出了一个很厚的信封，“是国库券，不记名的。”

尤劲神情复杂地垂眼看着那个信封，感激之词和埋怨话语同时堵在喉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小小在这时叹了口气：“外婆也真是的，既然发现我昨天拿了钱，为什么不先跟我打个招呼，反倒先跟你说......”

尤劲心情再复杂，亦被这做贼的埋怨失主不上路的话逗笑了：“你还指望外婆夸奖一下你做得干净利落？”

小小也笑了起来：“其实，我昨天把这些国库券塞进衣袋、还没关上抽屉的时候，外婆正好推门进来......然后整个下午晚上，我就等着她来问我是怎么回事。”

“几乎被抓了现行，又为何不当场把话说开？”

“还不是听你说得无论如何都要弄到十万......万一我坦白了，外婆又不同意把钱交给你，再要拿到钱就难了。”

“所以，就先斩后奏了？”

“木已成舟时，只要说明白钱是用在正道上，外婆也不会怎么样的。”说到这里，小小忽然一皱眉，“她问你这件事的时候，没有怀疑是你唆使我这么做的吧？”

“你现在才想到这点？换谁都会往这方面去怀疑吧？”

小小脸色一变：“这......”

尤劲再次揽住了小小的肩膀：“也就是外婆知道你个傻小子对我比亲哥还亲，才认定你是为了我而自作主张的。”

而后，尤劲松开了小小的肩膀，用自己的肩膀一撞小小，撞得其一个踉跄。

“我是真想揪着你的领子，问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可所有装腔作势的话到了嘴边，都只会变成感谢你的话。”

“感谢的话？”小小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好像到现在为止，我一句也没听到。”

“可那些装腔作势要骂你的话，我不也是没说么？”

小小冷笑一声：“好啊，我做了家贼来帮你，就是为了你不骂我。”

尤劲却自顾自地翻过了这页：“出门前，我对外婆说，给她打个借条......外婆呢，让我要打条就打给你。”

“那你打啊，利息记得写高点。”小小方才佯装斗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黯淡而晦涩。

“可是，这钱我不是很想还你，怎么办？”

“劲哥，钱还在我身上呢，现在就说不还，不符合赖账的流程吧？”

尤劲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问道：“十万，买个现在还是空壳公司的监事职位，将来实际负责公司的网上业务......这个当，你上不上？”

两人所在的地方，对面刚好有家十元店，门头喇叭里正反复播放着：十块钱，你买不了吃亏，十块钱，你买不了上当......

“听听，那话的意思就是，吃亏也不过十块，上当也不过十块......”小小直勾勾地盯着尤劲，嘴里用着低沉的喃喃声，回了句似是嘲讽的话：“人家上一次当只要十块，你却要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