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清水和武荷香在杏河坪初中的二年半也特别受人尊重,不是因为别的,而正是因为他们的身边有一个大个子武学兵,其他村的同学遇事都让着他们,这一点,让书生气十足的冯清水和柔弱廋俏的武荷香既感到自豪,又在隐隐中感到不适,特别是武荷香。
他无形中的庇护,使她越来越觉得头上的这片庇荫使自己感到无所适从,有时甚至使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在初一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去杏河坪生产队支农割麦子。
将近中午的时候,同学们每人都要捎着背一捆麦子回来。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毫无遮拦的雨水把同学们的全身浇了个透心凉,地边的路滑得无法行走,下坡的时候,几乎都是连爬带滚地滑下来的。
武荷香从小就生长在武家岩书记的家中,这种劳动锻炼很少有,这是她第一次学着其他女生的样子捆麦子,大雨一来,大家只顾背起就跑,她被落到了最后。
她背上的麦子由于捆得不结实,都散了开来,无论如何也捆不住,一时心急,纤细的小手指上有几处被弄破,在雨水的冲刷下,揪心的疼。
这个时候,突然有几个男同学跑过来给他冒着雨捆好了麦子,有一个乐于助人的同学索性替她背起麦捆就走。还有另外几个扶着她。
她第一次感到了心里憋屈,她感激这几个伸出援手的男同学,更多的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酸涩的泪水顺着雨水不断地一泻而下。
大家都回到了生产队的办公室里,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瑟瑟发抖。
随后,武学兵和冯清水他们也都从另一个工地赶了回来。
女孩子们都凑在最后回来的武荷香身边安慰她。
武学兵和冯清水听说后都挨近问:“荷香,不要紧吧?”
武荷香紧抿着嘴,倔强地朝他们点了点头,眼眶里挂满了泪花。
“学兵,是我们,我们扶荷香回来的。”
“我替荷香背回的麦子。”
那几个男同学就像请功似的对武学兵说,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好样的,哥代我妹谢谢大家,以后有机会再报答大伙。”武学兵说着,习惯性地拍了拍那几个似有讨好之意同学的肩膀说。
但是,在武荷香听来却是别样一番滋味,不知怎地,原来从心里荡起的那种对帮助她男同学的感激之情顿时一扫而光。
他们冒着瓢泼大雨帮助自己,原来竟是为了在这个人人皆知的远房表哥跟前表功,自己的人格和同学间的友爱,就像这浑浊的雨水一样让人觉得心酸,模糊,不好受。
表哥武学兵无形中的影响,就像一团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使人感到窒息的雾气,如形随影,驱之不尽。在这一团既温和而又缺氧的雾气之下,令别人看不到纯粹的她,她也难以找到独立的自我。
随着老师对学习要求的日益关注,随着中考的日益临近,武学兵这面曾经飘扬在同学们心头的旗帜越来越显黯淡。
他在全班的学习排名中总在倒数,尽管老师一再给他鼓劲。就在学校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中,他还是意料之中地落在了倒数第二名上。
他回家给家里提出了放弃中考的想法,但还是遭到了父亲和哥哥们的极力反对,身为村支委委员的父亲连喊带骂地训斥了他,最后给他扔下一句话:“我们是穷人出身,根正苗红!你理所当然是新一代革命接班人。你给老子混也得混下这次考试,要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于是,这次他就是被家里逼着来应试的,也是抱着“混”的心情来凑“热闹”的。
武荷香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出落得讨人喜爱。她的额头不宽,被一圈稀疏的留海围裹着,两条柳叶眉下忽闪着一双薄薄的单眼皮,那双眼皮薄得就像两片白嫩的纸片,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总是躲避着别人的目光,特别是男生的目光。低低的鼻梁凹下镶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小鼻子,让人觉得既可亲又可爱。鲜红的小嘴唇里露出一排白玉般晶莹的牙齿,两颗宽宽的门牙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使同龄女生既羡慕又嫉妒的是那两个挂在两腮边的小酒窝,在她婉儿含笑的时候,就会不经意地现出来。
她的皮肤很白,白得和其他女同学不一样,她的那种白似乎是从肌肤深层透出来的,白中还露着淡淡的似隐似现的粉色。这绝非是因为从小在书记家里娇生惯养,不见风,不见雨,温室里长大的缘由。
她也曾和其他小姑娘一样,在阳光下疯玩过,晒过,流过汗,却从未被晒黑过,即使是晒得、风耗得起了细皮皮,但没过两天就又恢复得洁白如初。就凭这一点天生丽质,就让无数的小女孩望尘莫及,自愧弗如。
她的嘴唇几乎没有染过唇膏,但看上去总是那样鲜红欲滴的样子,再加上说话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总给人一种新鲜清洁的感觉,那一种清亮仿佛透自骨肉肌里。
她一般不多说话,也不会轻易发笑,总是一副害羞的样子。但她平时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温和安静,表情非常自然,没有一丝做作,几乎连女孩子天生的矜持之态也很少有,平平淡淡的,却总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即使是在发怒的时候,双眉紧蹙,也是让人产生几分怜惜和同情,堪比古时美人西施。
这二年半,四里地,来来回回,早起晚归,使她的个子由原来的1米52,一下长高到1米63,一个单薄弱小的小姑娘一下蜕变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那扁平的前胸和缺少肌肉的臀部,还有在镜子里时常使她为之懊恼的嘴角边小小的黑痣!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容颜、修长的腿、纤纤的手指,常常一个人捧着和妈妈共用的那面乒乓球拍大小的圆镜子,看着脸腮绯红的自己发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敢到人前还象以前那样大声说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用挑剔的眼光来审视和比试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
一大包衣服比来比去,试来试去,能上身的衣服越来越少,即使是以前曾经觉得很爱惜的两件衣服,也象破布一样被她失意地丢在了一边。原因并不是她的要求太高,而是穿到身上,胳膊和腿都露出半截,小了。
这一些都瞒不过与她朝夕相处、对她悉心照顾的妈妈。
在考试的前两天又特意到邱上供销社给她买了一块花布,到当地有名的缝纫师傅那里为女儿做了一身新衣服。
武荷香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尽管和冯清水比起来稍差点,但在班里说起来总也是上中等生。
能有现在这学习成绩,可能与她有一个本村小学民办教员的妈妈不无关系,与在启蒙时期妈妈手把手的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她们这个四口之家里,当书记的爸爸更向着哥哥,妈妈在她身上操的心要比哥哥多一些。在她的记事起,妈妈除了在认字,做作业上要求严一点外,几乎事事都顺着她的性情。
她的喜怒哀乐就是妈妈的喜怒哀乐,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她上了初中后,妈妈几乎没有违拗过她的意愿,几乎是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不过有一点,在读书上进方面,妈妈的态度却异乎寻常地坚决。
面对班里陆陆续续辍学的同学,面对几何、物理越来越深的知识,她在迷茫中也偶尔产生过对念书的动摇,但从母亲坚决和鼓励的口气中,没有给她留下丝毫活动的余地。
一向有着干部姿态的父亲武会民对她的学习反而显得无所谓,有时还心疼地为她说几句退步的话,可都让态度坚决的母亲讲的大道理回绝了:“旧岁月已经结束了,你可再也不能拿你那老农民的眼光来看问题了,只要孩子考上大学,国家就包分配,哪怕是中专也是好的。要不然,就只能在这山仡佬里钻一辈子。”
妈妈这样的话不止重复过多少遍,到学校里老师也是这样如是告诫这一群初谙世事而童心未泯的大孩子们。
终于要中考了,这半年延长的学制就像过了几年似得,老师们的题海战术和一轮接着一轮的摸底考试使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身心疲惫。
如今,武荷香总算也可以透出一口长气了。
最后一次摸底考试考了个全班第十名,和第二名的冯清水还差着一大截,比起倒数第二名的表哥武学兵要强了一万倍。在班里的女生中是名列第一,尽管仍不如一班的女生牛继红,心里倒也颇具安慰,毕竟在邱上初中近三十个女生中,还是位居第二。
在这一段紧张而头昏脑涨的冲刺学习中,也是她情窦初开,爱芽萌发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她对早出晚归、相行而伴的冯清水渐渐产生了一种和与其他男生不一样的异样感觉。
每当一次阶段摸底考试成绩公布出来的时候,她在榜单上首先想要搜寻的目标就是冯清水的名字,而驻目的位置也总是在榜上的第二行,在她的眼里,那个名字似乎与众不同,很顺眼,很有光泽,很吸引自己的眼球。其次,她才会去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去寻找自己的芳名。
还有一个她想看到的名字,她每次都希望这个名字能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看得到,但,大多都会使她感到失意,也有看到排在自己名字后面的时候,不过,仅有那么一两次而已,而且还是在刚升入初中那一会。这个名字就是牛继红!
是嫉妒?是羡慕?是不服气?还是关切?其实,连她自己也没有个准确答案。
她和武学兵都是二班的,有几次课余时间路过一班敞开的教室门口,都有意无意地看到那个牛继红和冯清水头抵着头在研究着做题,在上学的路上还偶尔听冯清水会提到她,这些都隐隐约约使她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那种不畅快感觉是今生长这么大才有的,而且最近愈加强烈。
她尽量说服自己,开脱自己,管人家呢,他们怎么样与自己何干?何况他们是在公开场合下做题、学习、交往。冯清水是自己什么人,何必这样上心?不过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又一起和武学兵三人共同跑校,上了二年半初中而已,有必要这样给自己空添烦闷吗?
再说,冯清水家在武家岩村是最困难的,要不是这几年他哥冯清河早早辍学回家在生产队挣公分,他姐又早早嫁了本村一家勤劳人家,说不定还全家挨饿呢,有什么值得自己去这样酸里吧唧的?武荷香啊武荷香,人人都说你漂亮,讨人喜爱,这是吃得哪门子醋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故意嘶着嘴发出两声自我的嘲笑。
但是,就像整个灵魂着了魔似得,总觉得由不得自己,即使是在下了课十几分钟的时间,也想偷偷看一眼冯清水。倘若哪一节下课冯清水没有出来,她总会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地有意无意朝二班的教室里瞅上一瞅。似乎这样她才安心,但有时候看了之后,不仅不能使自己释怀,反而给自己又填了堵,因为她又瞧见牛继红和冯清水在一起做题!这几乎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无法宽怀的,最敏感的。
不知为什么,有时这种感觉像玫瑰花苑里散发出来的玫瑰花香,一样阵阵芳香又迷幻般沁人心脾,有时这种朦朦胧胧的敏感又像夏天的蚊子,在一个花蕾一样少女的花芯中叮咬。
这种感觉随着中考的临进,愈发使她感到强烈,愈发使她纠结,不知所措地挣扎在这种无言的烦闷和忧郁中。
她妈妈常常看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座在写字桌前走神、发呆,总还以为小孩子学习负担重,休息不好,故而如此,她何尝想到她心中才15周岁的小女儿已经在她的百般呵护之下不知不觉地长大成人,初涉爱河了,而且还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单相思!
这二十多天来,在上学的早晨,她不再是最后一个从家里走出来的人。
当武学兵还没有象往常一样来挨着门叫他们的时候,她就第一个早早从家里走出来,站到了那颗老榆树下,一直等着,瞧着,等着冯清水从那扇敞开着的大门里走出来,看到他那虽不算伟岸,却充满着与众不同、魅力十足的身影。
有时,那扇木门会发出一声熟悉而亲切的吱扭声,可出来的人不是他的父亲冯爱云就是他的哥哥冯清河。
当冯爱云看到她时,总会寒暄两句:“小香,清水正吃饭呢,很快就会出来,要不,你进家里稍等等,站到树下风大。”然后拖着他那衰弱的身躯,慢腾腾地蹒跚而去。
有时,冯清河也会提着农具走出来。
他只是朝武荷香这边闪瞧一眼,然后低头急匆匆地离去。他的个子不如冯清水高,胆子也特别小,见到年轻女孩子从来没有正视过,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
武荷香这样早早的等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连冯清水本人也没有在意,武学兵就更不会去多想。
每当他们匆匆忙忙地走上那条充满着青草气息羊肠小路的时候,这段光阴是最使武荷香最安心,最舒畅,最惬意,最难忘的时刻。
尽管没有太多的话语,没有太多的笑声。只有三双脚发出的急促踏地声和周围百鸟以及蛙虫发出的共鸣声。
不过,偶尔他们也会谈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大多是武学兵出着粗气话最多。
农历四月初的太阳已早早高挂在离东山头二尺有余的高空上,暖热而明亮的阳光从山尖上洒下来,让身上挎着沉重书包和饭盒的他们背心感到有点潮热。
武荷香白嫩的鸭蛋脸上立刻泛出红扑扑的色气来。
冯清水和武学兵就会义不容辞地主动将武荷香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饭盒接过来,轮替着为她一直提到杏河坪学校。
就凭这一点,武荷香心里就很感激二人,为这事,武会民夫妇对着他们两家大人说了不止一次感谢的话。
不过武荷香和她的父母更多的还是感激冯清水,而武学兵多照顾一点荷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武姓本家人,多呵护点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