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兵把那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掀了起来,放好支在了路上,自行车的车把已经被摔得扭在了一边,他用双腿夹住前轮,用劲才把车把拧正。随后用脚踏了一下踏板,车子的后轮顿时飞速地旋转起来,并发出“啧啧啧啧”的转动声。
“没事吧?”武荷香站在一边淡淡地问。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心里不太喜欢这个女学霸,她从心里讨厌她那种在女生面前自以为是、自命不凡的臭姿态,这种反感之中也不尽全是嫉妒和不平,更多的还有其他说不清的原因,也许是来自冯清水,也许是来自同性之间的排斥,总之,牛继红现在突然的不期而遇,半路“落难”并没有使武荷香从心里产生些许怜悯和同情。
她平时总是羞羞涩涩的,一副贤淑腼腆的姿态,而对牛继红,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面对牛继红几次主动的搭讪,她都显得无动于衷,两个人在这之前的半年里,几乎没有互相打过招呼。
对这一点牛继红也有同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去弄明白究竟,她早已习以为常,因为向她投来这种眼光的不止武荷香一个人。不过武荷香在她心中的分量最为特殊,她给出最合适的答案无非就是武荷香在和自己较劲,因为自己在学习成绩上盖过她一头,她有嫉妒。尽管武荷香在二班总是女生中的第一名,但要撼动自己在杏河坪初中毕业班女生第一名的宝座,还差那么一大截。特别是最后一次摸底考试,就更加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她对武荷香如此冷冷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倒也不再去理会。于是,在冯清水的扶持下勉强站定,下意识地拍打了两下身上沾上的尘土,颠了一下右脚说:“不碍事,就是右脚崴了。”接着又“哎吆”了一声,打了一个踉跄。
幸亏有冯清水架着,要不然非再摔倒不可。只见他痛苦地咬着牙,蹙着眉。冯清水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抽搐。
“继红,你不能再骑着车子了,要不,这样,我骑车带着你走吧。”冯清水觉得,目前,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再迟就担心要耽误考试了。
牛继红看了看冯清水,又瞅了瞅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脚,顺从地点了点头。
“清水,你能行吗?我可是没有见过你骑过车子。”武学兵担心地问。
“我早就学会了,去年,我家表弟的自行车放在我们家半月哩,带个人不成问题。”冯清水自信地回答道,他说的表弟就是当干部的表舅家的孩子,每逢夏天放假的时候都会来他家住几天,村里的人都知道。
“还是让学兵哥带着她走吧,他比你手腕有力气,骑车保险。”武荷香急中生智地对冯清水建议说。她特别希望能让武学兵带上牛继红走。其实并不只是觉得他人长得高大,手腕有劲,这只不过是她找到的表面理由而已。其实,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内心还隐藏着两方面深一层的意思。其一,让武学兵带着牛继红走,自己就能单独和冯清水在一起边走边聊天,她心里藏着好多好多的话需要借个机会向冯清水暗示出来,这正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一直以来,有武学兵掺在一块,总觉得是有话不能和冯清水说。眼看就要中考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机会。趁此也好把自己的心思稍稍向冯清水透漏一下,哪怕是把心迹略微表露一点点,也好让他感知到。总不能常常这样把心思憋在心里。第二层意思就是,如此也可以减少他和牛继红在一起说话的机会,避免他们借着这件事接触。
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尤为显得迫切、狭隘和单纯。她做出这样建议的时候,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她是横了横心才说出来的,话说出来,心脏在砰砰直跳,就像是做错了事。她生怕她的主意不能实现,但又不想让别人看穿自己心里的私念。特别是冯清水,如果让他要是想到,会怎么看?这种想法是多么的猥劣,多么的卑下,多么的不太光明。
武学兵往前跨了一步,用征求意见的眼光望着冯清水和牛继红,没有出声。他毕竟和牛继红不是一个班的同学,相对于冯清水来说,多少和她感到有些生分。平时在学校里,男女生一般不多说话,再加上武学兵的学习成绩总排在后面,往日的这面“旗帜”不免早已黯然失色,他直觉到在这位高傲的学霸公主眼里,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和自卑感,使昨日骄傲自大的自己这个弄潮儿竟然不知所措甚至惶恐。
牛继红一直低着头,把整个人的中心倾倒在安然无恙的左脚上,一只手轻轻地扶着自行车的后座架,把另一只脚提离地面,微微地活动了几下,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只受伤的脚,没有看任何人。
但武荷香“考虑周到”的合理化建议还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虽然不知道武荷香这样的建议是真正出于安全,出于对她好,还是有其他想法,但是,从武荷香平时对她的冷漠态度,从今天出自女人的第一感觉,她似乎觉得有点不敢恭维。武荷香的骨子里有那么一股倔强而不服气的劲道,现在又提出这样一个不切实际,使人不能欣然接受的建议,这使本已受伤的她,感到说不出的无奈和委屈。
让武学兵骑车带自己走,那是多么尴尬和无趣的事啊,平时话都很少说,被一个看上去略显陌生的大男人带着自己去参加中考,那又多难为情!尽管这个人曾经在杏河坪中学,甚至整个邱上联校都“红极一时”,声名显赫,人人皆知。但,他与自己又是什么关系?怎么会轻易让他领着走进考场呢?他开始后悔自己不该骑自行车来考试,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以至于身不由己,受此委屈。不由得流出两行热泪来。
她多么希望冯清水能带自己走,平时经常在一起探讨学题,谁在学习上遇到问题互相帮助,彼此之间又是那么熟悉和自然。冯清水既不是默默无闻那种类型的男孩,也不是张扬放肆的那种人,无论与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总是那样亲疏有度。他聪明中带点呆萌,办事认真有次序,学习成绩又优秀,一直是女同学们尊敬的偶像,能让他带着,该有多好啊,那是一件多么顺意的事情啊!可是,武荷香又偏偏说出这样的无聊话来,自己仿佛成了一个乞求别人施舍的人似的,心里不免生出说不出的凄怨。
对武荷香的建议,冯清水觉得并非无理,让武学兵带牛继红走也并无不对,但他心里也明白他们两个本不相熟,只是一届同学而已,平时又很少打交道,学兵倒没什么,他总是那么乐于助人,可牛继红怎么想还未可尽知,再说,自己毕竟是和她同班学习了二年半,而且又有很长时间还是同桌同学,这样不冷不热地将受伤的她顺手推给别人,无论从道义上,还是情意上,都似乎不妥,也于心不安。
又见当武学兵走近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又见她流出委屈的泪来,冯清水就不假思索地说:“还是我来吧,学兵,时间也不早了,你和荷香也要加快脚步,早一点报到,老师还要给我们安排考场的事情。”说着,冯清水看了看武学兵和武荷香,义无反顾地把两手托到车把上,把后面的车支架蹬起,“继红,走吧,你能跳上来吗?”
“清水,小心啊。”武学兵似乎得到莫大解脱似地对冯清水说。
“清水——”武荷香失声地叫了一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冯清水做出这个决定那样毫不犹豫,使她的神经顿时被揪了一下,她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继续阻止?让冯清水留下来和自己一起走?还是顺其自然,让他们就这样同行?可是,箭在弦上,又有什么上策可以遂成自己的心愿呢?在隐隐之中,倒有一丝对武学兵的怨气生出来。关键时候就畏畏缩缩起来了,你推起自行车,牛继红她能不让你带吗?冯清水你怎么一点都体会不到我的感受,我对你的心呢?你竟然对我的一番心思一点都不管不顾,毫不理会,对牛继红倒义不容辞!
她情急之下呼唤了一声,好在声音低,他们都不会想到别处去。这时牛继红已经坐到了车子的后架上,看上去,冯清水就要用力蹬动踏板起步了。
“清水。”她不由得又叫了一声,这一句下意识地从喉轮发出来,使自己都感到有点惊愕,冯清水和自己什么关系啊,竟然连一个少女最起码的矜持都不要,武荷香,你究竟要做什么?她猛然被从遥远处传来的一种声音所提醒,她心神惶惑地站在那里,没有移步,也没有下文。
冯清水一只脚踩地停在了那里,由于牛继红在后面坐着,他不敢回头,生怕把持不住,把牛继红再摔下去。
武学兵和牛继红这次都不自觉地回过头来,特别是牛继红,她以一种异样的目光莫名其妙地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武荷香,她大脑里产生的第一概念就是,这个刁钻刻薄精灵般的女人想说什么?她要做什么?她是不是又要生出什么幺蛾来?
武荷香定了一下心,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冯清水跟前,情急之下,把她妈给她的手表递到冯清水脸前:“清水,这块表你拿着用吧,考试时看着时间。”
她的这个举动几乎使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他们瞪着吃惊的双眼,被武荷香这出乎异常的一出搞懵了。
“荷香,你也要考试,它是你妈特意给你的,这——”冯清水不好意思地说,他感到诚惶诚恐。
就在推让中,他看到了她那双深情而明亮的双眸,就像一道流光划过,从小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心灵受到的最强烈的一次撞击,这种撞击有别于上次,更甚于上次,一种不自在就像一股温柔的电波一样袭扰了他,他迅速地把眼光避了去。然而,这一次他的心里很踏实,没有像上次那样宛如脱兔的跳动。
她羞涩地逼红了脸:“不用,我能掌握时间,给你用吧。”她说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将手表装进了冯清水上衣紧挨领子的上口袋里,她的手微微在发抖。
冯清水还是带着牛荷香走了。
留给武荷香的是一段沉默,她只顾望着前面的路无声地向前走,微蹙的眉梢上挂着淡淡的阴霾,迷茫而失神的眼光还似乎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
武学兵扭过脸来似解不解地看着一脸失落而神情恍惚的武荷香问:“你妈专门给你带上考试用的,你,你怎么——”
“我用不着。”武荷香知道他在说手表,抬起眼来看着远山已露出淡淡的一圈曙光毫无表情地说。接着似乎醒悟到什么似地回过头来故意说:“学兵哥,我该给你的。”
“我?呵呵。”武学兵干笑了两声,不自然地用手抓了两下头皮,“我用那玩意干嘛,我就是坐进考场感受感受,坐一坐,做做样子就出来了,回去家里有个交代就行,呵呵,我更用不着,那么贵重的东西,反而装在身上有负担。”
牛继红被冯清水带着,心里自然有说不出的舒畅,那只受伤的脚仿佛也不如刚才痛得厉害,用手轻轻拽着冯清水的衣襟。遇到不平的道路,她就有意无意地干脆用手抱着他的腰,这样似乎才有安全感。
这使冯清水觉得很不自然,但又觉得特别温馨,两个女人就像从两个不同的风道吹过来汇到一起的和暖春风,猝不及防地吹过来,在他这片童真而光秃的沙漠里顿时泛出一片缥缈的绿洲。
“冯清水,你可艳福不浅啊。”她故意调侃说。
“什么艳福?”他似懂非懂地问。
“武荷香呗,咱中学的校花。”牛继红不遮不掩,也不多说,话里隐隐带着一股醋意。
“荷香?一个村的,能有什么艳福。别瞎猜啊。”冯清水微微感到脸上热乎乎的,其实他以前真的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也没有来得及多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也不敢往哪里去深想,尽管他给人的印象很成熟。
“哼,没有啥,她会把那么金贵的手表给你用,还说没有!”女孩子就是多心,也分外敏感,特别是这个年龄段,似懂非懂,朦朦胧胧的时期!
不由得,冯清水感到有使不完的力气,全身异常地轻松,仿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皮下欢跳,路边的小白杨在一闪一闪向后面飘动,温柔的清风不住地吹拂在脸上,他真想朝着越来越近的清树公社清树村放喉大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