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时节很快进入夏季,这两天的县高官何政安特别关心天气预报,今天下午还不到两点,他就被天上的一阵闷雷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就朝着县委大楼的楼道里,大声喊来了他的小交通员。
他吩咐小交通通知县委班子成员立即到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
大伙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的才刚刚躺下,有的是从睡梦中被人叫醒。
何政安见人们都陆续到来,就急不可待地开了言闸:“对不起各位,今天把你们大家在这个点召集过来,是因为一件大事,你们谁这几天注意看天气预报了?”
裴跃升是个急性子:“每天的新闻联播几乎我都会看,之后就是天气预报,这几天江淮流域的雨水比较多,我们这里还不是十分突出。”
“什么才叫十分突出?”何政安立即接上说:“老裴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你天天看新闻联播,是昨天晚上看的吧?”
“是啊。昨天我就看了,局部地区有雨,整体气象形势相较南方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
“那你看了中央电视台的卫星云流动趋势了吗?今天的卫星云状况又如何?”
“那,这,这个还不是太关注。反正咱这里不比平原地区。”裴跃升的声音不高。
“同志们,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省地防汛指挥部这个月把我们这个地区列入了重点洪灾的防范地区,上级一再重申,这关系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必须警觉起来,我们前几天刚刚成立了防汛总指挥部,我这个组长可是枕戈待旦不敢稍有疏忽呀。刚才的闷雷把我又从梦中惊醒了。”正说着,外面又是一阵惊雷,伴随着闪电在楼前划过。
“你们听,这老天爷不让人省心啊。”何政安朝楼外瞅了一眼,回过头来说。
身边的吕县长抿了一口茶水:“老何啊,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啊,入伏期间每天一场雨,在咱这里是习以为常的事情,防洪工作不能不说,不能不抓,但也不能见风就是雨,响个闷雷,打个闪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几个常委附和着点头。
突然楼前又是一道闪电,整个天空顿时黑下来,犀利的闪电像是一把天剑刺破了浓云低沉的天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办公大楼都在瑟瑟发抖。狂风卷着瓢泼大雨向大楼的幕墙玻璃上卷过来,伴着嗡嗡的冲击声,在屋里就可以看到上面的雨水就像瀑布一样直泻而下,形成了一面水墙,看不到外面。远处的,近处的,无论大楼,房舍,街道和树木……
何政安如坐针毡地不由自主地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看,说来就来了,下面各个乡镇都布置得怎么样了?”他看着防汛指挥部常务副指挥说。
那个副指挥姓王,是主管水利的一位副书记。
王副书记见何政安问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两天实行日报制度,各个乡镇的书记和镇长都夜以继日地坚守在第一线。我们县在每个乡镇划定的重点区域,并且,在雨讯期间都实行全民皆兵,所有工作人员分片负责,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那就好。”何政安又看了看外面风掣电急的雨瀑,“要保持和各乡镇的联系畅通,并要时刻掌握各地的情况。争取做到不懈怠,不放松警惕,顺顺利利度过这个多雨的盛夏。今天中午的会就开到这里吧。”接着,又对站起来的王副书记:“你现在就再给各个乡镇和城镇街道防汛办公室的第一责任人打电话问一下,今天这雨下得太猛了,必须高度重视,特别是一些住在山洼地带和地势低落的居民,一定要进行果断疏散。”
郑小立接到了县防汛指挥部打来的电话,他刚刚回到镇里,他中午的酒意已经被这瓢泼大雨给搅得烟消云散,要不是到广播电视局等那个小记者,也不用到了将近两点半的时候才赶回来。
他向防汛指挥部汇报,青树镇所有党员干部都分派到了各个防范区域和村庄,尽管这里的大雨还裹着冰雹,但大家抗击洪涝灾害的意志坚定,热情高涨,还请指挥部放心。
放下电话,他问身人员:“二何书记现在在哪里?”在青树镇,大家为了将镇里何松县高官何政安区别开来,人们在私下都称镇里的何松为二何书记。
镇里的防汛人员告他说,何书记上午就到了凤凰沟,那里已经被县里指定为一级警戒区域,凤凰沟位于两山沟口上,而且上游还有着一个大水库,这个水库是前几年县里为了解决全镇吃水问题,利用天成地势在那里兴建了一个中型的大水库,每到夏季,这里就成了镇里,乃至县里重点关注的防汛区。何松当然要亲自坐镇,不敢稍有懈怠。
“野鸡窝那里现在情况如何?”郑小立心里明白,在青树镇除了凤凰沟就是野鸡窝村所处的地势最不利,而且还是他的责任片区,在这雷雨交加的时候当然会首先想到。
“刚才打过电话了,他们说问题不大。”身边的防汛人员回答说。
“再给我要通李站长,我要和他们说话,马上。”郑小立一边往乡电话室走,一边说。
要了一会,电话没有要通。
电话室的女孩报告说:“要不通,好像是出了故障。”
什么?出了故障?这个关键时候却出了故障!郑小立来不及多想,扭转身就对身边的人说:“李副乡长在这里继续联系,你们几个跟我走!”
身边的小交通已经给他把雨衣递过来。
郑小立一边走一边穿雨衣,司机已经一溜小跑开了车门,急忙打着了马达。
“去野鸡窝!”郑小立说罢,小车就像箭一样射进茫茫的大雨之中。
汽车的雨刷器在不停地在前玻璃上来回摆动,大雨倾天覆地地向吉普车倒下来,视线朦胧,风雨飘摇,小车艰难地向前爬行。要进野鸡窝,从柏油马路上必须拐进一条河沟小路三里地才能到达。
但是,那条小路已经被洪水覆盖。
郑小立去野鸡窝的心切,本应该何松到凤凰沟驻守,他就应该到野鸡窝驻守的,这是镇政府今年夏季的包片分工。今天恰逢父亲生日,回去吃了顿中午饭,没想到上午晴天丽日,不到两点钟就天驰黑云,地垂墨布,竟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雨,关键是一下就是这么长时间,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望着从沟里滚滚而出的洪水,他的心中只能不焦急!站在小车外,他们的裤腿没过十秒钟已经全部被打湿。
一道闪电从眼前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
郑小立大声喊着:“往野鸡窝就只有这一条路吗?”
“郑镇长,车进去只有这一条路。旁边的坡上面还有一条人行路,不好走,要走山梁。”一个镇工作人员走过来用手指着一道山梁说。
“走!从山梁过去!”说着竟自甩步向前走去。
其他人一看,赶紧在后面跟上,只是可怜了广播电视局的随行记者,扛着一个摄像机紧紧跟在后面,不时地还要给郑小立他们录一段录像。
约莫又过了十几分钟,好像上天知道他们的苦心似得,雨比刚才收敛了许多,所有人的下半身的裤子都贴在腿上。
他们走了将近40分,才居高临下看到野鸡窝的村貌。然而,他们都站在那里愣住了,那个带路的镇干部不禁喊出声来:“房子呢?那么多的房子呢?怎么就有三栋在那里?其他怎么看不见?”
郑小立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心中只剩下一个概念,那就是,完了,彻底完了!一百多口人哪!
他不顾一切地向野鸡窝冲去,那个镇干部和其他人一边在后面紧跟,一边喊道:“郑镇长,小心,山上正往下流水,防止小河,水急!”
哪里能听见他们喊什么,哪里还去管山水是不是喘急,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他的心中就像揣着一块寒冰,薄凉薄凉的。他只有一个想法,冲过去,到野鸡窝,他现在知道他的肩上担着多大的责任!他必须尽快到达那里,他必须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一条不大不小的山河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定睛看了看,河水足有零米多宽,从河水直泻而下的速度上可以判定一定不浅,怎么办?
忽然,他看到了在河水那边有一颗小树,小树的根部挂满了淤渣。
他后退了两步,然后鼓足劲道向前猛冲过去。
后面紧跟的镇干部都不由自主、不约而同地喊道:“危险!”
只见人影一闪,闪入对面河边,可他的中心不稳,身子却向斜倾斜而倒。
所有的人都到达了小河边,望着摇摇欲坠的郑小立都不由地喊道:“郑镇长”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郑小立扭动了一下,一手抓住了那颗小树的一根枝条,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回过身来,用力向小树移动,终于抱住了那颗小树。
接着他从树上取了一根树枝,把树枝递过去,其他人也都顺着树枝渡将过来。
大家不禁对郑小立刚才的冒险感到后怕。郑小立要不是当那几年兵,恐怕今天难过此关。
接着大伙顺着小河而下,没有十米远就看到小河从一道三四十米高的石崖上飞流直下,发出咆哮般的轰鸣。
郑小立失神地望着山涧的激流,腿在不自觉地打颤,抬起头望了望天上奔马般的阴云,心中不免庆幸:上天有眼,要不然我郑小立现在不知被这股湍急的河水卷到哪里去了。
突然,山坡那边传来一片哭喊声,那是野鸡窝传过来的声音。于是大伙不顾一切地向山坡那边跑去。
站在野鸡窝的村上方,眼前的苍凉使所有人目瞪口呆。
野鸡坡除了几间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外,只有残差不齐的几处残墙破壁,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只见残垣断壁旁,只有一个50多岁的老人在那里放声大哭。
一个镇干部走上前去,向那位老人问:“村里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郑小立已经呆若木鸡,满脑子乱如麻团,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哪,都在一顿饭的功夫全部销声匿迹,而且自己竟然还不在岗位上,这是多大的责任啊。
那个老人旁若无人的只是哭,对镇干部不予理睬。
那个带来的记者忙着肩扛摄像机开始了他的作业。
天的淫威已经抖尽,所有的阴云都随着日出而消失。
就在郑小立他们感到绝望的时候,从身后的坡上面跑下来一群人。他们定睛细看时,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村支书。
他们向下面冲下来,有人哭喊,有人跺脚,有人失神地叹气。
郑小立濒于绝望的心,顿时又一下子缓转过来,他不顾一切地向那个村支书迎上去:“老薛,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个老薛书记就着湿漉漉的泥地瘫坐在地上:“还能怎么回事!都让大水冲走了呗,全没有了,所有的都没有了。”
那个镇干部迫不及待地接上问:“你们人都在哪里,群众有没有人被卷走?”
“我都招呼着大伙跑到了山坡上不足二百米的山神庙里,要不然”那个支书说着,用手擦了擦干涩的眼角,显得很痛苦。
“那就是说,我们的群众都没事?”郑小立急迫地问,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那个村干部听了慢慢地把头抬起来,望了望刚才大哭的那个老人:“他弟弟被卷走了,还有十几头牛,他们哥弟两个老光棍几十年相依为命,让这老哥还怎活!”说着一下扑过来,扯住郑小立的裤脚:“郑镇长,你可要为我们想办法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这日子还怎么过呀!”说着,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求政府管管我们,大伙没法活了。”
郑小立的眼里的泪水顿时也夺眶而出,热辣辣的顺着两腮留下来。他慢慢地弯下腰:“薛书记,政府不会不管的。老薛呀,谢谢你,我代表镇里谢谢你,你挽救了全村人的性命啊,该说谢谢的是我,是我们政府啊。”他说得是彻心彻肺的掏心话,要不是有这样一个好书记,今天的损失又何止是几头牛,几间破坯房!他是从心里感谢这位脸上布满纵横交错皱纹的老农民。与此同时,他内心感到无以言表的自责,要是当时自己没有离开村里,要是自己一直坚守在这里,群众的损失是不是会小一些,但是,没有如果,没有假设。
就在这时,郑小立的传呼响起来,他一看是镇里何松书记,连忙扭头问身边人:“电话在哪里?”
一个镇干部回答:“都冲走了,没有了。”
郑小立看了看他,无奈地只好回拔了一个传呼短信:“请转告,电话中断,无法回话。”
接着,郑小立对那个刚才回答的村干部说:“你尽快顺着我们来时的原路返回去,把具体情况向何书记县里反映一下吧。另外,乡亲们急需要生活用品和日常药品,请何书记及时联系县里解决。”
那个干部听后,点了点头飞快而去。
是到了该想想怎么说的时候了,县里的领导就会马上到来,郑小立首先意识到,必须把回县城一事隐瞒住,从野鸡窝到镇里再回来野鸡窝,这都在工作范畴,这都属于正常守职,好在野鸡窝的群众生命没有严重损失,只有一人因不听劝阻返回救牛而遇难,这也在正常之中。可是,从广播电视局请来的记者是见到他回县城的,事到如今,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让他咸口不言,好在都是熟惯人,平时都处的不错,而且,他是打电话给广播电视局点名要的人,没有人见到他去接记者。
没有更多的考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允许他来细加考量,他把那个记者叫到一边对他说:“你是自己到青树镇的,对谁都不要说是坐我的车来的,因为我一直就没离开过青树镇范围,明白吗?”
那个记者听后眨了几下眼皮,然后笑了笑:“郑镇长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嘱咐完,郑小立的心才彻底松弛下来,立即开始组织对那个失踪人员和牛的搜寻工作。
两个小时后,镇里县里的领导都赶到了现场,县长亲临现场进行指挥救援,善后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
一个月后,郑小立走上了领奖台,上级表扬郑小立心系群众,不畏暴雨,兼顾全镇和分管片的工作,事前安排得当,让野鸡窝避免了一次全村覆倾的天灾。并且在灾情发生后,第一时间及时汇报,及时搜寻失踪群众,第一时间妥善安排群众生活,及时救治受伤人员。
与他一同上台领奖的还有薛书记,薛书记两眼茫然,面无表情,也许人们都能理解,面对全村这样有史以来的灾情,心中的悲伤自是不言而喻。
不过与其相反的是武高飞,这次武高飞主要分管监督汛情的片区就在杏河坪村一线,因为杏河坪村相对河线相邻几个村的地理位置都要低,再加上环山包绕的山沟狭窄,往往是洪水急流最凶猛的地方,对安全威胁最大的地方。
前几年县里拔款沿着杏河坪和武家岩一带砌筑了一条大坝,前几年的洪水都挡在了大坝内,即使稍有淹过大坝的时候,也会慢慢落下去。
武高飞这两天就一直蹲在大坝所沿河村落,当这场大雨到来的时刻,他组织了当地的青壮劳力一直冒着大雨监守在沿线大坝,并且事先重点通知杏河坪村的村民都做好随时准备撤离的工作。
随着雨越下越大,眼看就要没过坝沿,武高飞一边命令大伙加强坝堤,一边命令任杏河坪村临时书记的韩大海,立即回村里组织群众向高处撤离。
洪水仍然在讯飞猛涨,杏河坪村报来已经全部转移。眼看已经挡不住,武高飞只得放弃了守坝。
随即带着乡干部向下游村武家岩跑去,武家岩地处半山腰,比杏河坪的地势要高的多。
他们刚撤离不到一会,上游大坝就出现决堤,凶猛无情的洪水向出笼的野兽,肆无忌惮地向四处扑过来。
武高飞不放心杏河坪,在电话中要了几次都没有打通,大雨一停,他就立即带人赶了过去,没想到一个坏消息传来,两户人家没有撤离,五口人都不知去向。最后,还是在一颗大树上救下一个小女孩,她的父母和另一户的老两口都在村外几里地的地方找到了尸体。
四口人!一个不到三百口的村子,一下就被洪水吞没了四口人,这在全县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武高飞也因此受到了处分。
他当天就找到韩大海质问,既然还有两户没有撤离,你为什么要报告说已经全部撤离?
韩大海头都不敢往起抬,怯懦地说,他当时候疏忽了。
这个答案既简单又直接,同时又是那样冷酷。疏忽,仅仅是工作的疏忽!这样的疏忽送掉了四条人命!让武高飞欲哭无泪!
他当场就免去了韩大海的代理书记,但是,四个人的宝贵生命又岂是免去一个代理农村书记可以弥补的?失去的,是什么都无法挽回的,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一个镇长,一个乡长,一个本不在岗,走上了领奖台,一个恪尽职守,却得到了处罚,多么鲜明的对比,多么滑稽可笑的结局,但是,就应了一句老话,不怕人倒霉,就怕碰上倒霉人!一个老书记,一个韩大海,一个是郑小立的吉星,一个是武高飞的克星,这让两位乡镇长走向了不同的政治生涯。
1996年夏天,对于冯阳县来说,是个风雨滂沱的夏天,是一个历史以来洪涝灾害最严重的夏天,是一个令国人都无法平静的夏天,也是一个令冯阳县无法平静的夏天,更是一个让全县党员干部经受考验的夏天。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让人们提心吊胆的夏天,郑小立被调到了邱上当上了第一把手,乡党高官。徐建明调到了青树镇当了书记,属于平调。青树镇的书记何松调到了县文教委当了主任,而命运不济的武高飞却差强人意地被调到了县拆迁办公室当主任,说彻底就是一个闲差,办公室连上他才五个人。一声响雷,一场大雨改变了他的从政轨迹,迫使他的事业轨迹不得不画上一道曲线。
不幸中之万幸的是,好在事先已经把焦炭厂和省城雷霆钧那边的业务往来都已基本清理干净,因此不免让他暗自庆幸和慰藉。
需要提到的是,这次天灾人祸不仅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让何政安受到了相应的变动,幸好的是,何政安有着一个好人品,被平调到了市土地资源局当局长,也算是上级领导对他的一点垂顾。吕县长也受到了相应处分,由于他年龄已大,暂时未做变动,退下去是迟早的事。
冯阳县迎来了一位姓郭的年轻书记,看上去很随和,是一个有素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