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对宇文直这个趋炎附势的同胞兄弟殊无好感,虽然心知宇文护是在把宇文直当做替罪羊,来分散朝野对他的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照例应允了宇文护的请求。
“朕也有一事欲知会大兄,梁武帝三次舍身事佛,耗费国帑亿万,以致侯景构乱,南朝倾危,近闻关中祟佛之事日盛,一寺之内,奄有僧众数百上千,占地广者多至千顷,京畿三郡,几乎家家铸铜造像,户户香火不绝,朕担心以关中贫狭之地,物产本就十分匮乏,长此以往,势必大碍军力、国力之恢复,因此,朕欲倡兴儒道,抑制佛、道,不知大兄以为可否?”随后,宇文邕也征询宇文护的意见道。
宇文护此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收拾沌口兵败的烂摊子一事上,心不在焉地听罢,只随口问了句:“不知陛下将如何兴儒抑佛?”
“官民信佛已非一日,朕拟于紫极殿设坛讲授五经要义,以收潜移默化之功。”
“太后也信佛,陛下如欲倡儒抑佛,确实不宜操之过急,臣并无异议。”宇文护心不在此,含混附和了几句,便告辞返回了中外府。
中外府长史叱罗协刚好有事来向宇文护禀报,得知宇文护才从长安宫见驾回来,便顺口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需要属下差人去办的吗?”
“即刻着人赶往襄州宣敕,罢黜宇文直一切职衔,解其回京。”宇文护说着,又对叱罗协吩咐道,“哦,老四(宇文邕)要在紫极殿集众讲传儒经,你到时不妨也去听听,他都讲说些什么?”
叱罗协当时虽感到有些蹊跷,但因要向宇文护禀报别的差使,也就没有多问。
几天之后,叱罗协在紫极殿听罢宇文邕讲解《礼记》,即将回中外府去向宇文护禀报前,不知怎地,忽然自觉有些不妥,遂有意拉上了一同听讲的尹公正同往。
中外府的议事堂内,宇文护今日的兴致似乎比前些天高了不少,笑呵呵地招呼两位僚属落了座,目光首先盯在了叱罗协身上。
叱罗协忙拱手说道:“禀晋公,陛下今日开坛讲经,首先讲解的乃是《小戴礼记》中的《礼运》一篇,奉诏前往听讲的不仅有王公勋戚,在京开府以上职官,还有各僧道寺观的住持,首座,大约三百余人。下官聆听圣训,受益良多。”
说毕即转头目视尹公正,再不肯多说一句话了。
宇文护早些年间也曾读过些儒家五经,依稀记得《礼记》中的《礼运》一篇主要讲的是关于礼法的由来,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格言便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遂并没太过在意,一边笑着夸赞道:“《礼记》四十余篇虽首篇为〈曲礼〉,然究其脉络,原应始自〈礼运〉,由此可见,老四这几年潜心研习儒术,确乎没有虚费光阴啊!”一边伸手拿起身旁几案上的一份军报递向了叱罗协。
尹公正微蹙双眉,忍不住提醒道:“请晋公留意,陛下此时忽然集众讲授《礼记》,其中是否另有一番深意?”
“哦?依你之见,老四此举有何深意啊?”宇文护脸上笑容未敛,瞄了一眼叱罗协,问道。
尹公正起身拱手答道:“恕下官直言,两年前东征不利之时,是陛下重提与突厥和亲一事,敦促晋公派使前往突厥迎亲的吧,尔今沌口新败,关中人心躁动,陛下却置防范齐陈合纵之急务于不顾,倾心于开坛讲经,两相比较,晋公不觉得有些费解吗?”
“哈哈,公正未免太过多虑了。老四前些时曾对寡人解说过,他是欲倡儒抑佛,从佛道寺观里抠出大量的铜铁、钱帛弥补军需,才开设教坛,讲说儒经的。”宇文护仰面大笑,不以为然地用手指着叱罗协手中的军报,对尹公正说道,“赶巧你方才提到和亲突厥一事,这不,今日刚收到的军报,突厥已放还了和亲使团,正打算送女出嫁呢!”
叱罗协也将军报转交到尹公正手里,含笑说道:“快瞧瞧吧。”
尹公正憋了一肚皮的关于近来朝野之间对宇文护的不满言行,想用来佐证他对宇文邕设坛讲传《礼记》是别有用心的揣测,不想却被宇文护用一纸军报生生堵住了嘴,无从说起,只得接过军报,飞快地浏览了起来。
这份军报是派往突厥迎亲使团中的南安公杨荐亲笔写给宇文护的,其中详细叙说了突厥扣留及释放北周迎亲使团的前后原由。
原来,作为两年前在与北周联军伐齐一战中唯一没有受到损失的一方,虎狼之邦的突厥非但没有帮助盟友北周牵制北齐的意愿,反而在战后打起了同时向北齐、北周两个中原皇朝勒索更多钱物的主意。
于是,木杆可汗拒不承认与北周先前缔结的婚约,悍然扣压了北周的迎亲使团,并以此要挟北齐被迫答应每年也向其进贡大量粮食、绢帛。
然而,就在周陈之间爆发沌口大战的几乎同时,漠北都斤山突然刮起的一场风暴竟然神奇般地使突厥人改变了主意。
据杨荐在军报中描述,遭遇风暴突袭的都斤山如坠魑魅鬼蜮,无数的突厥人以及战马牛羊转瞬间即被狂风卷上了天,消逝得无影无踪。更为可怕的是,木杆可汗的金顶牙帐也在风暴中轰然坍塌,沦为了一片废墟。
突厥人无不被这场骤然而降的天灾吓得魂不附体,木杆可汗率领全体族人匍匐于地,顶礼膜拜,乞求上苍饶恕他们的罪过……
风暴平息后的次日,突厥人就释放了被扣压长达两年的北周使团,并答应履约与北周和亲。
看罢军报,尹公正恍然有所省悟:正是这场不期而至的风暴给正处于信任危机之中的宇文护送来了一根救命“稻草”,与突厥结成姻亲无疑将对遏制北齐进攻关中产生重大作用。他吞了口口水,再不吱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