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虽渺无人烟,可也有帮派。飞狐帮在这一带势力最雄厚,他们的总舵离这里也不到一百来里。在这家客栈里就有一百多名飞狐帮的高手,帮主唐匆正坐在楼上的雅座上喝酒。他身材虽不高大,气派却不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之威傲,让人一眼瞧见,便知道此人平日必定发号施令惯了。
唐匆的座位是精心挑选的,可以望见楼下的每一个人。此时,他正扫视着楼下的每一个人。自从风断、水血踏进客栈,唐匆便一直盯着二人,酒都停下不喝了。同桌的八人都是飞狐帮最强的好手。帮主不动,八人也停下所有的动作,只管盯着风断、水血二人。
忽地,唐匆厉声道:“速派一批弟兄立即赶往孤雁客栈。”闻此言,左首的一位瘦削汉子立道:“帮主,这么急,难道这两人……”唐匆冷哼一声,这位瘦削汉子立即闭嘴。不知道为何,唐匆微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这二人太稳了,不仅脚稳,身子稳,手也稳,他俩走路都如山一般静,一般稳。”瘦削汉子对面的一瘦须老者惊道:“帮主,难道他二人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唐匆微微皱眉,喃喃道:“也许,我们会命丧于此!”他的语声突然变得刀一般冷厉道:“一般人走进陌生客栈,首先会在门口停顿片刻,打量里面的情况。可这二位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你们想想,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却不在乎四周环境,难道他们不可怕吗?”
瘦削汉子僵然变色,惊声道:“就凭他们两个?我们可有一百弟兄,不如先将这二人剁了……”唐匆微微一笑,竟移开目光,望向楼下的窗口。只见窗子开了一线,两个人像蛇一般自窗缝间滑了进来。楼下的人也发现异常,客栈里登时静了下来,透出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是看到两个刚逃出地狱的幽灵。
有两个“人”站在窗前,四只蛇一般的眼珠射出凌厉的目光打量着众人。这两个人的头十分尖小,身材也十分瘦挑,乍一看,和大蟒蛇无异;他们的全身黑乎乎的,却又腻又滑,还闪着光。他们本来就是蛇一般的人!
只见左边那蛇人“嘿嘿”地笑了几声,抖了抖黑蛇皮风衣,随手将面前坐着的一人提开,那人猝不及防,被甩落在地。落地之人身材十分魁梧,仿佛一尊铁塔,竟被这蛇人轻而易举地甩落在地,顿时气得哇哇大叫,立即腾身而起,顺手抽出后背的两柄大斧,砍向蛇人的颈部。只见这人出斧利落快疾,势如惊雷,夹杂有万钧之势。
陡地,寒光一闪,一颗人头如流星飞出,拖着血红的尾巴。那大汉魁梧的躯体重重跌在地上,不停抽搐。堂中惊骇声大起,那颗人头竟飞向一位妇人——风断的妻子。
说时迟那时快,妇人还未及做出反应,只见人头离妇人仅一尺之距时,忽地打了个回旋,又飞了回去,砸向那蛇人。涮!又一道寒光闪出,另一个蛇人拔剑将人头劈落。杀死大汉的那个蛇人“嘿嘿”地冷笑了起来,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他尖声道:“原来这里也有高人,恕在下无意冒犯之罪!”说话这人是蛇信,虽然他自视剑术了得,可瞧见人头竟飞旋而回,因此对风断、水血十分忌惮。高手出招,不留痕迹,聪明人是不愿与风断、水血这样的高手结下梁子,何况他是蛇信。
风断只是望着妇人,夹了一块莲子烧鱼片放在她的碗中,温声道:“没吓着你吧?”妇人虽面如死灰,却摇摇头。风断沉声道:“不用怕!”妇人点点头,又认真地吃起来。风断喝酒、夹菜都是用的右手,而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握着刀,从没有放松过一刻。
水血也未动,他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细细地品尝刀子酒割喉的滋味。
蛇信放下心来,望着大汉的尸体,尖声道:“不想死的话,赶紧滚开,这张桌子归我俩兄弟了,你们的酒钱不用付了。”这张桌子还有十三人,人人额前冒汗,手心冰凉,但他们都没有动,只是望着楼上的唐匆。唐匆低头轻抿了一口酒,这十三人立即起身默默地走出客店。
蛇寸随即大叫道:“小二,还不快收拾桌子,有啥好吃的都给老子端上来。”店小二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双腿直打颤,像荡秋千一般跑了过来,迅疾收拾了桌上的酒菜碗筷,把桌子擦了又擦。不消片刻,端来酒菜。深怕慢了半分,下场跟那大汉一样。蛇信二人骄横地坐了下来,将一块鸡腿咬得“噼啪噼啪”地作响。咬一口鸡肉,再喝一口酒,神色十分得意。
唐匆淡淡地道:“左护法,你去吧!”瘦削汉子的眼里几乎快喷出火来,可瞧见唐匆毫无表情地脸,只得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属下想将后院的弟兄一起带去,不知……”唐匆颔首道:“记住,一到孤雁客栈,原先在那里的弟兄要全部赶到前一站。”瘦削汉子点头称是,又狠狠地瞪了那蛇信二人一眼,这才下楼,转人后院。
那瘦须老者不解地问道:“帮主,这蛇信虽说是个厉害角色,但功力绝不在帮主之上,怕他们作甚?”唐匆又抿了一口酒,缓缓地道:“这蛇信很快便会成为一条死蛇……”他叹了一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冷的天,蛇是不适合出活动的,更不适合出来咬人。”瘦须老者目中光芒闪动,喜道:“帮主,这事交给属下去办吧!”唐匆忽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这酒不好喝吗?”瘦须老者忙道:“不,不敢,帮主,属下敬您一杯!”同桌的另外六人连忙举杯,一饮而尽。
水血只喝酒不吃菜。他觉得,一旦吃了菜,刀子酒的酒劲儿就淡了,割喉时也就不大爽了,他喜欢纯酒割喉的滋味儿。风断也只喝酒,没吃一口菜,他已连喝了两大坛,却毫无醉意。风断的妻子吃得不多,但也不少,她吃得很认真,很仔细。这样的菜,她的确很少吃。偌大的客栈,张张桌子暴满,唯有两张桌子有空缺。那蛇信二人的座位比谁的都稀松,他们看起来比谁都狂傲,比谁都威风。
突然,门口传来了铁柱撞地的声音,轰隆!两个巨人走了进来。一个红发蓬肩,怒眼圆睁,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铜鼎,是八角鼎。另一个鹰钩鼻子蛤蟆嘴,满脸红肉,肩上扛着一柄十分粗壮的擎天柱,长一丈出头,看来分量不轻。这样的两个庞然大物走进来,自然引起众人的侧目,更有人惊叹,为他们的威猛所折服。
两巨人扫视四周一遍,目光在风断身上稍稍一停,也不管众人惊诧的目光,径自来到蛇信二人的桌前坐下。他们的重兵器依然扛在肩上,那红发巨人“叽哩呜啦”地说了几句,鹰鼻巨人便向掌柜招了招手。掌柜的连忙陪着笑脸,却向跑堂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店小二面色陡变,为难之际,又瞥见掌柜脸色铁青,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又是点头,又是哈腰恭身行礼,道:“爷,要点什么?”话一出口,才知这两人根本不懂北方口音,只好打手势,又是做喝酒状,又是竖起两指,做筷子夹菜。那鹰鼻巨人却不理会,指了指蛇信二人的酒菜,然后做挥手势。店小二立即明白,这两巨人要的就是蛇信点中的五样菜和酒。
很快,酒菜端了上来,却没地方摆放,弄得店小二甚是为难。红发巨人虎眼放出绿光,冷冷地望着蛇信二人。蛇信二人早就盯着两人,蛇一般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蛇信比较阴险狡猾,他阴笑着做了个无奈的手势,随后指了指水血那张桌子。的确,水血这张桌子的菜本就不多,再摆上个五个菜盘是不成问题的。鹰鼻巨人望着红发巨人,等他拿主意。红发巨人却摇了摇头,鹰鼻巨人立即怪叫一声,如同鸦啼,擎天柱狂砸向蛇信。
擎天柱虽笨重,但在巨人的挥舞下,却十分迅疾。嗖!嗖!蛇信、蛇寸均向后弹跃而出,那桌子却未发出碎裂之声。两巨人哈哈长笑,鹰鼻巨人用擎天柱一扫,便将蛇信二人的菜盘全扫在地方,这就挪出一块地方来,吩咐店小二摆上酒菜。店小二却不敢动,他知道蛇信二人也是不好惹的主,要是日后找上门来,那可就麻烦了。鹰鼻巨人一把夺过店小二手中的托盘,将五样菜摆好,抓过酒坛,痛饮起来。蛇信、蛇寸站在一旁,受此大辱,浑身如筛糠般,气得直发抖。
水血淡淡一笑,望着风断,沉声道:“这两个大家伙,风兄不会没看出武功路数来吧?”风断默默喝了一口酒,没有作答。水血又诡笑几声,道:“你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你。”风断仍旧自顾自地喝着酒。水血点点头,道:“嗯……想必他们在风兄的刀下吃过苦头,否则,他们要抢的就是我们的桌子了。”接着,他又笑着道:“这两个大家伙一进门看到你,眼中便露出了惊怯之色……”风断又喝了一口酒,终于开口:“他们是南洋‘火邪门’的高手,红发是柴达巴,鹰鼻是鸠瞅克。”水血敲打着坛肚子,笑道:“风兄几招打败他们的……”风断冷哼了一声,道:“你要去会会他们?”他眼中含刀,盯着水血。
水血目中杀意陡现,他一字字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原本不可能坐在一张桌上喝酒,至少不可能在没有比斗的情况下同桌喝酒。”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两个绝世刀客一旦相逢,他们之间唯有决斗,无穷的决斗,直到其中一人死去,否则,决斗就不会停止。”风断默然无语,水血又沉声道:“要不是为了无极刀叶,我们早已经大战一场了。”他喝了一口酒,叹道:“若不是为了无极刀叶,或许,或许我们这一生都很难相逢。”
风断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们之间至少有一战,这是免不了的。”水血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风断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并不急着将杯中的酒喝掉,也许他在思考着什么,半饷,才缓缓地道:“七刀。”
水血点了点头,道:“两人联手?”风断没有做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水血长身而起,大踏步走了过去。
柴达巴、鸠瞅克正在得意地喝着酒吃着肉,这时也察觉到有一股杀气冲驰过来,两人立即站起身来。因为高手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松警惕。水血在他们面前六尺处停下,他知道,六尺是高手之间的安全极限。柴达巴冷冷地望着水血,嗡声地“叽哩呱哇”了一句。
水血忽地仰天长啸,如狂狮大作,笑声震得屋梁楼阁都摇晃起来,更震得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许多人抵受不住,或晕倒在地,或扒在桌上,一时弄得客店里盘碟酒坛狼籍一片。笑声良久方绝,这才听到众人呻吟声大作,惨叫声大作,许多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客栈,有人含糊骇然地惊声道:“是水血……”店里楼上楼下还有几十个人,这几十人均是一流好手。否则,绝不能抵受水血发出的雄浑啸声。
风断的手自他妻子的背上拿开,轻声道:“要是吃好了,我们去房里歇息。”妇人颔首道:“吃好了!”她起身作揖,行的竟是东瀛之礼。看来,这女人是东瀛人土,她躬身行礼的姿势,别人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模仿的。
风断起身,并没有瞧这不堪的场景一眼。他牵着妇人的手,向客房走去。水血并不在意风断的离去,就像风断不在乎这场比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