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后堂内,一位不到三十岁,穿着一身浅绿长袍,身材瘦长,留着一点短须,模样清瘦的男子正在认真地捧着公文翻阅。
“舅父!”胖少年喊了一声,跨过门槛行了一礼。
男子放下公文,微笑道:“不是让你在县府外等候,怎么进来了?你身后是何人?”
胖少年冷着脸,淡漠地说道:“是前来领还丰州送回来的骸骨的,侄儿在县府外恰好碰上,左右无事,便带他们进来。”
胖少年说完,似乎不愿再言语,自顾自地走朝一旁,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看起来。
男子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位早慧外甥的脾气,一向谦和有礼,待人处事极有分寸,眼下却生气了,肯定有原因。
男子朝李家三人走去,负手笑道:“在下姓高,忝居武功县主簿一职,三位进来说话吧!”
周白桃和张九娘连连躬身见礼,小心翼翼地步入后堂,高主簿示意他们落座,两个妇道人家也只敢小心挨着坐榻边。
李元恺倒是觉得这位高主簿人不错,没有官架子,是个亲和之人,大喇喇地一屁股坐下,还和往这边偷瞄的胖少年对视一眼,两个小子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高主簿看得有趣,这位布衣孩童一脸稚气,模样身材却极为雄壮,此等异象之人甚是罕见。
有小厮奉上茶水,李元恺早就渴的不行,接过来便牛饮而下,粗鄙无礼的举止惹得胖少年撇嘴轻哼。
周白桃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水,满脸哀伤地低声道:“高主簿,愚妇那不孝子名叫李绥,是此次抽调府兵之一......”
高主簿掌理文书,听到李绥之名便了然地点点头,神情淡然,没有流落丝毫异样,让暗暗担心的周白桃松了口气。
高主簿轻声道:“令郎遗骸五日前随回撤军队一起被送回来,寄放在县府,不过因为令郎情况有些特殊,你们领回遗骨,还要签字画押,官府要收回他的田产革除军籍,此事还需本县县尉在场。你们稍等一会,我命人去寻县尉来此。”
周白桃连忙点头道谢,高主簿挥手叫来一名小吏低声吩咐几句,小吏拱手离去。
周白桃拄着拐杖,四下看看无人,低声哀求道:“高主簿,老妇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孙儿年仅五岁,一家子全指望李绥归来,如今却只等到他的尸骨。老妇人也不敢奢求什么抚恤钱和田产,只想为我儿名声讨个说法,李绥他绝不会是逃兵!”
高主簿微微沉吟一番,说道:“本官记得,你们一家落户在牛村,乃是唐国公的族人,陇西李氏的偏房?”
周白桃忙点头道:“正是!李绥虽是府兵军籍,但他是作为亲兵跟在李家偏将身边,加之边关并无战事,他们的军队即将回撤,李绥他为何要逃营?此事怎么说也不通!”
周白桃说得斩钉截铁,胖少年捧着书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胖乎乎的脸上陷入沉思,好像周白桃的话提醒了他什么。
高主簿眼睛平视周白桃,思索了一会,话语极为斟酌地慢慢道:“逃营的罪名是军队定下的,县府无权过问,刑法也是在军中执行。县府只是按照律法通知你们领还遗骨,没收李绥名下的田产,除掉军籍,其他的,本官也帮不了你们多少。”
周白桃杵着拐杖浑身发抖,却也知道高主簿说的是实话。
“若是你们真想一探究竟,只有去李家别馆,找那位李家军中将校!”
高主簿话音一顿,满面认真地轻声道:“不过,本官建议你们最好不要去,就算去了也很有可能问不出什么,也许还会招来祸事!有些事情,明白不如糊涂......”
李元恺听得一脸懵.逼,奶奶周白桃却脸色一下子苍白,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正说着,一名瘦黑青年风风火火地大步走了进来,擦擦额头汗水笑道:“士廉兄,你找我?”
高主簿笑着点头,站起身介绍道:“这位是本县杜县尉,有一些手续需要他来办理。”
高主簿又轻声介绍了一下李家情况,杜县尉看了一眼李家老弱小的三人,略带同情地点点头。
杜县尉做事利索,都不用招来什么从事属吏,亲自帮周白桃办理手续,盖上官印签字画押,李绥名下的二十亩永业田和六十亩口分田全部收回,从军五年换来的微薄所得折合钱币大约不到十吊钱,本来若是李绥平安返乡,这些钱就能在官府领受,或是换成等价的田产发放,就算是战死也能由他的家人领到,只可惜现在背上了逃兵的罪名,全都没入府库充公。
办好手续,杜县尉说道:“士廉兄,你们先走吧,小弟带他们去拿骨坛。”
高主簿点点头:“那就劳烦克明贤弟了,愚兄先走一步,那种宴会,想必你也不会去。”
杜县尉开玩笑道:“我倒是想去见识见识,可惜人家没请我!”
高主簿笑了笑,带着胖少年离开后堂,朝府衙外走去。
“走吧,随我来,就在后面!”杜县尉招呼一声,领着李家三人绕过后堂一处侧门。
县府外,差役恭敬地送高主簿和胖少年上了马车,一位老仆驾车缓缓行驶在街上。
马车里,高主簿见胖少年皱着脸沉思,笑道:“你想到了什么?”
胖少年认真地道:“舅父,我觉得李绥之死恐怕不简单!”
高主簿微笑道:“你先前领人家入县府,后来听到人家是逃兵罪名,就露出厌恶轻蔑之意,怎么这会又觉得其中有蹊跷了?”
胖少年脸一红,有些惭愧地道:“侄儿也是一时没有细想,后来听到李绥竟然是唐国公族人,而且是跟在李神通身边做亲卫,便知道此事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高主簿满意地点头,淡笑道:“李神通此人骄狂暴虐,素有恶名,虽只是一名从九品的偏将,却因他靠上了贺若家,与贺若弼的几个儿子走得近,行事就有些狂悖。传闻他在军中多有贪墨,轻慢兵士,李绥竟然做了他的亲卫,着实不幸。”
胖少年仔细分析道:“若只是逃营,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是唐国公族人,就算领军的是贺若家的人,也不会随便把人打死。除非......动手的就是李家之人,或者说,想要害李绥性命的就是李家人!”
高主簿淡淡地道:“这是他们李家自己的事,我们无需多管。家族大了,纷争矛盾也就多了,这种事在所难免。”
胖少年沉默了一会,低下头,轻声道:“舅父,我不想去李家别馆赴宴了。”
高主簿摸摸他的头,笑道:“舅父也不想去,不过,你不是想拜访一下那位陛下身边的名士吗?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难得了!”
“章仇老先生吗?”胖少年抬起头眼睛冒光。
高主簿望向窗外,眯着眼轻笑道:“那位李家二公子世民,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你可以和他多多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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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府后的一间库房外,张九娘抱着李绥的骨灰坛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周白桃抱着眼泪婆娑的小琰儿,满面黯淡地站在一旁,老太太哀莫大于心死,早已没了眼泪,只是她心中的痛比谁都深。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至痛也。
李元恺愣愣地望着那包裹白麻布的坛子,里面就是自己素未蒙面的父亲?
从军五年,换来的只是一抔骨灰,孤零零地扔在这库房角落,还落下个逃兵的耻辱罪名。
家里薄田被没收了,男人死了,这个家今后还怎么撑下去?
年轻的杜县尉看着这凄凉一家,似乎于心不忍,又是自己亲手签押了没收李绥田产的公文,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摸了摸腰间怀里,掏出两颗银豆子递给李元恺,轻声劝慰道:“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这点钱暂且拿着,就算是县府给的抚恤好了!你们也不要怪我,我也是照章办事,对不住了!”
周白桃严肃地摇头拒绝道:“杜县尉言重了!我牛村李家虽然贫寒粗鄙,却不是不识好歹之辈!李绥既然定下了逃兵的罪名,哪还会有抚恤钱?杜县尉的好意我们一家心领了,只是钱财是小,名声是大,老婆子决不能让儿子背负罪名死不瞑目!此事,我们一定要弄明白!”
杜县尉点点头,收起银钱,想了想说道:“我的意见和高主簿一样,此事若是追究,后果恐怕不是你们能承担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当然,究竟怎么抉择,还是你们做主!”
周白桃惨然一笑,摇头道:“两位官爷都这么说,岂不是表明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老婆子就不信了,堂堂陇西李氏,唐国公李家,难不成还干了谋害族人的恶事?无论如何,老婆子也要为牛村李家讨个公道!老婆子的儿子孙儿,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要堂堂正正活着!”
杜县尉肃然起敬,拱手一礼沉声道:“老人家高风亮节,教出来的儿孙定然也是有骨气的好男儿!”
犹豫了一会,杜县尉叹道:“也罢,别的忙我也帮不上,我会托人前往军中打听,看看能否有什么消息!”
周白桃拉着李元恺朝杜县尉深躬揖礼,这位杜县尉虽然年轻,但也有几分急公好义的热心肠,是个好人。
和杜县尉告辞,离开县府,站在热闹的大街上,李家三人有种举目无亲的茫然感。
深吸一口气,周白桃拄着木杖,混浊的眼眸渐渐凌厉起来,苍老的声音透出一股坚定。
“丑牛儿,咱们这就去李家问个清楚!奶奶问你,你怕不怕?”
李元恺抠抠鼻子撇嘴道:“奶奶小看人,我李元恺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死都不怕,会怕他李家?”
周白桃苍凉地大笑一声:“好!吾孙壮哉!”
笑罢,周白桃望着李家别馆的方向,沉声道:“不管怎么说,唐国公对我家有恩,你的名字还是德良叔父所赐,所以,这一行,咱们先讲道理!”
李元恺挠挠头闷声道:“要是他们不讲道理怎么办?”
周白桃冷笑一声,木杖咚地一声敲地,厉声道:“那就打!”
李元恺眨眨眼:“打到什么程度?”
周白桃狠狠低喝道:“打到为你父亲讨回公道为止!”
李元恺咧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狰狞笑容,双瞳紫芒闪耀!
“好啊!打架什么的,我最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