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李元恺和罗士信跟随张须陀练刀已有半月。
白日里两个小子呆在张府,直到傍晚才离开,三人在后院武场从早练到晚,相互切磋探讨武学心得,颇有点亦师亦友的感觉。
张须陀之妻薛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其父曾任泗州刺史。
薛氏身子不好,常年卧于病榻之上,两个小子刚入府时,薛氏倒是出来见过一面,是个温婉柔弱的女子。
张须陀的独子年过弱冠,在河南郡一个下县担任主簿,与其父不同,张须陀儿子喜文厌武,是个十足的文弱书生,张须陀每每谈及便气恼不已。
好在如今有李元恺和罗士信继承他的张氏刀法,张须陀也就用不着担心传承断绝。
并且以二人的禀赋,张氏刀法将来在他们手中,定会发扬光大名震天下,张须陀对此充满期待。
这日午后,张须陀难得的准许二人歇息,三人坐于书房,老仆在一旁煎茶。
“这煎茶之法,是我在荆襄之地,向一位茶农讨教来的,此法独特,有别于目前的煮茶法,却只流传于南方一带。”
张须陀笑着介绍道,没有摆弄兵器时,他倒是也有几分儒雅之气,难怪儿子会彻底弃武从文。
见李元恺和罗士信丝毫不懂得茶香的品茗之道,端起来就一阵牛饮,张须陀捻须微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动静之间,自有真意。便如兵法所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兵势如此,武人行事亦如此,今后你们当用心揣摩其中深意!”
李元恺肃然拱手道:“张公所言,元恺受教了!”
张须陀笑着摆摆手:“无妨,你们既是老先生的徒弟,兵法之道他老人家自然会教授你们,我所言只是自己从军多年换来的一点心得。如今大隋武备鼎盛,只要有心,武人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你二人皆是天生武将,一旦进入军中,便会如鱼得水,功勋不会少。而你们又是少年意气,更应该注重武学和心性的修养,戒骄戒躁,克己慎独,明心见性!”
李元恺和罗士信满脸严肃,长躬揖礼:“张公赠言,弟子必定铭记在心!”
张须陀起身,在书房角落搬出来一个沉重的大木箱,拿着一块抹布轻轻拭去箱子上的灰尘,一点点擦拭,动作轻柔仔细。
他神情恍惚,仿佛陷入回忆之中,口中呢喃。
“开皇三年,我十八岁,在河西从军,正值吐谷浑扰边,先帝发兵击之。那时我自认勇力无双,持此刀不听幢主之言,率十名弟兄追击敌方斥候,陷入重围。其中九名弟兄战死,老康为护我,被敌人纵马踩断腿骨,我身中五箭,二人同乘一骑逃回......”
“开皇十年,番禺夷族人王仲宣起兵造反,岭南地区各族首领多起兵响应,我随军平叛,七战七捷,追至陶堂山,山势险恶内藏肃杀之气,副将劝我莫要妄入,我却因战前与主帅慕容三藏置气较劲,誓要与他争功,执意率军孤军冒进,终于在峡谷之中被两头围堵!叛军纵火,我三千骁骑无一生还!老康冲入烈火中将我拖出,背着我跳崖坠入河中才侥幸突围!此役过后,我被罢职贬为城门守卒,在大兴城安化门守了七年......老康重伤,从此眼瞎耳聋......”
“开皇十七年,大将军史万岁出任行军总管,前往昆州平叛,特征调我随军出征。我在军中与史万岁相斗,连战十八场连败十八场,无一场超过三十招!那一年,史万岁四十八岁早已过了巅峰之时,而我,三十二岁正值壮年......昆州归来,我便将此刀收入箱中,从此再也没打开过。这把刀,代表着我从军十四年的岁月。见证了我从一个风华正茂前途无量的少年悍将,成长为如今的神刀将张须陀。其间,有过辉煌有过耻辱,有昂藏丈夫气吞万里,有妄自尊大死里逃生......”
张须陀闭眼呢喃自语,脸上神情时而怀念时而痛苦悔恨,煎茶的老仆咧开嘴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大黄牙,含糊不清地笑呵呵道:“活着!活着就好!”
张须陀自嘲一笑,指着老仆道:“老康是粟特人与汉女所生,两岁便成了奴隶在人市售卖,我父见到心生怜悯,将其赎买带在身边,与我相依为命三十余年,没有老康,张须陀早就化作黄土了~”
李元恺和罗士信默默听着,直起身子朝老康揖礼,老康笑呵呵地摆摆手,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书房。
张须陀一脸严肃地望着李元恺,沉声道:“你得我张氏刀法传承,如今我便将此刀赠予你!”
张须陀打开木箱,立时有股浓烈的油脂味扑鼻而来,是一种丁香油混合动物脂肪油的气味。
揭开层层包裹的油布,一把光亮如新,寒气慑人的陌刀呈现眼前。
“此陌刀乃北魏名匠所制,刃长四尺,宽四点二寸,柄长五尺,可拆装卸,重四十八斤,吹毛可断,削铁如泥!”
张须陀如同轻抚爱人一般一点点拭去陌刀上的油渍,握住刀柄嵌入刀刃下的机关,用力一旋,咔嚓一声脆响,宝刀重现天日!
“拿着!”
张须陀一脸冷肃低喝一声,将刀递过去,李元恺深吸口气,郑重无比地双手接过。
陌刀入手,沉重冰凉,厚实的金属质感,刀刃光寒,刀柄暗沉如同浸染血液,着实是一把战场凶器!
“陌刀乃四刀之首,属于长柄刀,马战步战皆可。步战持陌刀,乃是对付骑兵的一大杀器,马战持刀,由于刀长沉重,对战将要求更高,也更加耗费气力。”
“你力量奇大,用此刀绰绰有余,只是你现在身子还未长成,这把刀对于你来说长了些,不过也无妨,你本就是习惯用戟,早些入手磨合,对于你将来有利无害。”
张须陀望着激动不已的李元恺,捻须微笑,轻声道:“元恺,你的戟法刚猛无比,讲求狂放勇猛锐意进取,戟本就是猛将专属,可想而知,今后你持方天戟纵横疆场,必将引得天下瞩目,锋芒尽显!但锐气太盛,过犹不及,反倒是容易伤人伤己。故而,我为此刀取名‘敛锋’,希望你能懂得收敛锋芒,藏巧于拙的道理!”
“敛锋~敛锋刀!”
李元恺轻抚刀身喃喃呓语,这是张须陀总结一生从军得失,对自己这位即将踏上疆场的少年人最好的告诫!
“张公赠刀赐名之恩,元恺终生不忘!必不负张公期望,不坠此刀威名,不忘敛锋深意!”
李元恺握紧敛锋刀长拜揖礼。
这一次张须陀没有制止他,坦然受了一礼。
虽然是遵照章仇太翼之意教授二人刀法,但在张须陀心里,二人已是他的入室弟子,张氏刀法的继承人,便如他子侄一般看待。
张须陀朝面红焦急,坐立不安的罗士信望去,轻笑道:“士信不用心急,我另有一柄家传宝刀与你更相配,已命人去南阳老宅取刀,不日即回!”
罗士信这才眉开眼笑,拱手莽声道:“多谢张公!”
张须陀感叹地道:“两柄宝刀赠人,我这神刀将却是有名无实喽!”
三人相视一眼,畅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