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郡,蓟县。
黄昏时分,两位风尘仆仆的少年历经大半月,终于赶到了这座河北重镇。
望着明显带有边塞雄壮之风的高大城头,李元恺拉下裹头的面巾,咧开干燥的嘴唇笑道:“终于到了!”
程咬金脸上更黑了些,也瘦了一圈,拍拍瘪肚皮舔嘴道:“吃了许久干粮,俺老程嘴里都快淡出鸟来!别说了,先进城好好吃一顿吧!”
李元恺看了看天色,摇头道:“恐怕不行,边地不比内地郡县,宵禁时辰更早,等我们吃完饭,恐怕连客舍都出不去,还是先找到馆驿再说吧!”
程咬金哀嚎一声,也只得忍着咕咕作响的肚皮,跟在李元恺身后入了城。
蓟县在春秋时期就形成城郭雏形,距今历史悠久,历来是河北之地的北大门,边地要冲。
县城虽不如关陇河南一带的郡治所繁华,但已是大隋东北一带数个郡地中最热闹人口最多的城池。
街上行人中,男子多穿短衣、长裤、革靴,头扎平巾,这种服饰带有明显的漠北胡人风格,女子大多素面着高腰襦裙,不似中原女子多喜敷粉抹脂描眉。
男子穿着兽皮革挎刀执弓的也不在少数,大多身材高大壮实,面貌粗犷,透出一股彪悍之气,不愧于燕赵之地多慷慨豪侠的古名。
鉴于边地民风,官府对民间的兵器管制要稍稍松些,像寻常猎户用兽皮筋所制的弓是可以带出门,仿制军中的横刀更是随眼可见。
满街的羊肉飘香和烤胡饼,甚至草原贩来的牛肉也不少见,馋得程咬金眼珠瞪大口水滋溜溜淌,李元恺也忍不住一阵咂嘴。
问清楚了馆驿所在,李元恺二人一路循着找去。
大隋驿传制度完备,驿路通畅便达天下,馆驿兼具官文传信和递送,以及接待公务出巡官员的功能,对整个大隋官府的运转起着重要支撑作用。
各郡驿传由郡丞管理,具体各县的馆驿则由县丞负责,每个馆驿设置馆驿使一名,驿吏数名。
馆驿对接待官员的品级有着严格要求,通常来说,六品以上职事官和四品以上散勋官因公外出,才有资格进驻馆驿,不达品级进驻者,与馆驿使皆要受刑罚处置。
此二者品级以下者,通常只能换乘驿马给予一定补给,不能进驻驿馆。
而馆驿对于接待的官员,则按品级不同待遇也有所差别,在随行人员和供给驿马的数量上有着严格限定。
当然,具体到地方怎么操作,还是因人而异,但总的来说,保证朝廷命令的传达和各地政务运转,是驿传制度的第一要务,任何馆驿都不敢对此松懈惫懒。
道明了来意,驿吏倒也客气,先让李元恺二人进入馆驿歇息,然后去通禀馆驿使。
蓟县馆驿使验明了齐郡开具的通行过所文书后,便急忙去禀告近两日进驻驿馆的唯一一名大员,辽东总管韦云起。
很快,馆驿使小跑回来,笑脸热切地道:“两位少郎,韦总管有请!”
稍微整理一番仪表,二人随馆驿使往后院而去。
韦云起此行经过涿郡,除了筹建总管府必备的几名属员外,并未携带过多随行人员,甚至连护卫都没有几个,偌大的馆驿后院也就住了不到一半人,马厩忙碌,驿吏们忙着照顾驿马准备草料。
单独的一座竹苑经过精心布置,乃是蓟县馆驿内最好的一处住所,馆驿使轻易不拿出来当作接待之处,只有如韦云起这般从三品大员到来,才有资格入住其中。
“二位少郎有请,下官告退!”馆驿使是个聪明人,将人带到后就退下,没有多问什么,知道这两个少郎今日必定是要住在馆驿,吩咐驿吏下去收拾房屋。
竹苑内,亭子下端坐一人,样貌精瘦,唇上一圈黑髭,双目有神,正面带微笑等候着二人。
“李元恺、程咬金拜见韦总管!”
二人单膝跪下抱拳行军中礼仪,韦云起微微一笑抬手道:“还未到军中,无须多礼,一旁落座!”
韦云起面带淡笑没有说话,仔细打量一番二人。
程咬金黑脸笑容僵硬,扭来扭去坐立不安,略有些紧张,这可是他生平见过最大的官。
李元恺坦然相对,倒是没有丝毫不适,同样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三十不到的年轻总管。
韦云起笑道:“若非事先知道你的情况,此刻见面,我恐怕以为你最起码是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李元恺笑道:“韦总管未到而立之年,不也一样成了大隋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韦云起朗笑一声道:“这还不是拜老先生所赐,要不是他在陛下面前举荐,韦某又何须数千里奔波,安心待在大兴城享福岂不是更妙?”
李元恺咧嘴揶揄笑道:“依师父的性子,若是韦总管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那老头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然后大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哈哈~”韦云起大笑起来,抚掌道:“不错不错,你小子果然是老先生的徒弟,语气神态真是一个模子!”
程咬金挠头跟着嘿嘿傻笑,想要插嘴却又不知说啥,越发好奇元恺的师父究竟是谁,心里打定主意,待会一定要逼这小子说实话。
韦云起轻笑道:“韦某是个清淡性子,要不然也不会窝在光禄寺当个通事谒者,一干就是这么多年。这次老先生突然将韦某提溜出来,得陛下信赖受封总管,不知震惊了朝野多少人。说实话,韦某虽然自认有些韬略,但首次担此重担,心中还是有一点忐忑......”
李元恺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所以,师父才会派我来投在韦总管帐下,助韦总管一臂之力!”
韦云起一副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丝毫没有觉得李元恺有狂妄自大的嫌疑,笑道:“老先生的本事韦某早就领教过,他亲自调教的徒弟,韦某自是放心。如果说之前未见面时,我心中还有些打鼓,那么现在,韦某不得不再一次对老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引以为傲的黄狮儿,果然不同凡响!”
李元恺咧嘴,心中得意,没想到老头当面甚少给自己好脸色看,背后倒是经常把他挂在嘴边!
真是的,作为得意弟子,多夸夸也是应该,谁叫咱就是如此优秀!
韦云起看着他,眼中精芒一闪,笑容微收,略显肃然地道:“那你可知,老先生特意让你来助我,原因为何?”
李元恺沉思了一会,试着道:“可是因为突厥人?”
韦云起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详细说说看!”
李元恺沉吟了一会,缓缓道:“之前师父传信于我,提到过,此战之所以要调用突厥人,一来是因为辽东偏远,大隋兵将调派不易,二来突厥启民可汗在我大隋扶持下,一统东突厥多年,兵强马壮,麾下控弦之士不下百万,朝廷担心其不安分,故而借此次调兵一试其臣服之心,二试其虚实!三嘛,就是实践一下陛下以胡制胡的策略能否可行,顺便再彰显一下我大隋将帅的手段!”
“所以小子斗胆猜测,此行师父让你我搭配,一是用你之智,二是用我之勇,智勇得当,此行方能稳妥!”
韦云起满意地点头,畅快地笑道:“你小子看上去莽头莽脑,论起谋略来却头头是道!将来谁要是以为你有勇无谋,定然会吃了大亏!”
程咬金在一旁撇嘴小声道:“这家伙贼着呢,猴精猴精,俺老程就是吃了大亏的例子!”
韦云起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咬金,笑罢,又说道:“别人都以为我北上突厥牙帐,面见启民可汗借兵来的简单,都想着我大隋天子诏令一出,突厥臣民必定下马拜服!殊不知,东突厥早已不是当年东西突厥分裂时,那个孱弱的只能跪倒在我大隋天子脚下才能苟活的弱小部族!染干更不是那个需要我大隋兵将护送才能返回牙帐的小酋长!”
“满朝文武都应该睁开眼看看,一个强盛如汉之匈奴,魏晋之鲜卑的草原霸主已经再度崛起!广阔的漠北之地,天穹之下的草原,已尽纳入染干统治之下!十数年安稳放牧生养,数以亿兆的牛羊满布,百万突厥骑兵如一朵遮天黑云,压在我大隋北疆!倘若局势一旦失控,便会如风卷残云一般侵入大隋疆界,长江以北将会全线告急!”
韦云起面色无比凝重,声音低沉地道:“此言绝没有半点虚假!我在突厥牙帐受到了染干的热情款待,当我拿出天子诏书宣读之时,染干带着他的儿子部将,跪在金帐中听我宣旨!他们看似恭敬敬畏,可我还是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桀骜,看到了不甘,看到了野心!我知道,就算染干心怀先皇恩情,对我大隋感激涕零,但他的儿子,他的部下,他手一挥就可招来的百万铁骑,不会再甘心屈服大隋天威!终有一日,他们的铁骑会再度南下,他们的眼睛会盯着大隋的钱粮财帛,女人和土地!我中原汉人和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战争必将延续!”
“而这一天,或许并不会太过久远!因为,启民可汗—染干的身子越发不行了,他已重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了!五年之内,草原必将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