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恺随高熲进入南大营,高熲带他拜访了宇文弼、安德郡王杨雄、刑部尚书樊子盖、大理寺卿周法尚,甚至还见到了尚书左仆射苏威等一干朝堂分量十足的老臣。
虽然只是匆匆一见没有过多交流,但总算是混个脸熟,有高熲亲自作陪,这些朝堂老臣都会给予李元恺足够的耐心,饶有兴趣地认识这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
现在关于章仇太翼就是李元恺的授业恩师的说法已经传开,虽未得到章仇老先生和李元恺的亲口承认,但在这些朝堂老臣的小范围内已经能够确认,故而一大批文帝朝时候的老臣也报以和蔼亲善的态度,默许李元恺进入他们的圈子。
直到落日入夜以后,冯良派来的小黄门前来迎接,李元恺才搭顺风车和高熲一同返回,高熲要去行殿面见天子,而他则要回到左翊卫营地。
一番打听找到划分给自己居住的营帐,简单地收拾一下行装,洗漱之后李元恺准备早点歇息。
他的仪甲佩刀和令牌都已经送来,试了试大小还挺合身。
左翊卫的仪甲和仪刀华丽惹眼,穿上以后的确威风凛凛相当帅气,只是实战中的防护能力,恐怕还有待检验。
毕竟身为内宫禁卫,真正需要甲胄保命的时候少之又少,华丽威武好看才是最重要的,一切都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嘛。
李元恺躺在硬邦邦的榻上,枕着脑袋思绪有些混乱。
今日和高熲交流之后,他才知道齐王杨暕对他的敌意从而何来。
原来当初元德太子薨逝不久,就有朝臣上奏天子,请立齐王为太子巩固国本。
那时天子似乎也属意齐王,便在大业殿召见诸位元老重臣询问意见,令杨暕失望的是,绝大多数老臣都是反对立齐王为太子,依照老臣们的说法,最起码以齐王殿下现在的品性来看,担不起社稷之重。
朝堂重臣对太子人选多有异议,加之天子自己也在犹豫,于是立齐王为太子的事彻底没影了,天子只是赐给齐王府一批赏赐,至今再也没有其他消息。
虽然朝野内外都在传,齐王迟早会成为太子,甚至杨暕自己也是这么坚信的,但天子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搞得杨暕心中也是惴惴不安。
因此,杨暕心中深深记恨上了那些反对他的元老重臣,凑巧的是这些老臣中有一部分就是提议将李元恺从辽东提调入御前的人,加之后来李元恺师承章仇太翼的消息传开,齐王便顺带着将李元恺也怀恨在心,认为他也是这些反对派老臣的人。
要知道天子继位之后,对元老重臣多有疏远,而章仇太翼就是目前为数不多还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老人。
所以当消息传开以后,许多人自然而然地把李元恺看作是守旧保皇派一党。
李元恺望着帐篷顶,不由得面露苦笑,看来到底要不要站队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从他提调进入左翊卫那一刻起,他的身上就打上了鲜明的派系印记。
不过从今日初步的接触来看,这些老臣虽然大多不受天子所喜,但他们一个个所处位置都十分重要,乃是朝廷运转不可缺少的环节,能力也毋庸置疑,背后也代表着相当一部分关陇势力。
所以就算天子不喜,但也需要重用他们,来稳固朝堂和保证朝廷权力顺利运转。
这些老臣都有各自的利益诉求,如今在天子性格强势步步紧逼之下,他们唯有抱团才能与天子和新兴势力抗衡。
李元恺知道,如高熲一般不为己谋,一心要扶保大隋江山的忠贞元老毕竟是极少数,但这并不妨碍他暂时默认自己成为守旧保皇一派。
如高熲所言,他初入朝堂,需要获得来自各方的支持。
李元恺能感受到高熲对他的殷切期望,这位老人希望把自己培养成继他之后的另一位大隋擎天之柱。
只可惜,或许将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和高熲的初衷大相径庭,到那时,这位老人或许会对自己无比失望。
李元恺揉揉眉心轻叹一声,他心底里敬重高熲,只是有时事情的发展,总是会不尽人意。
李元恺忽地又有些担心起师父章仇太翼的态度,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师父对于大隋的将来究竟是怎么看待的。
许多问题连崔浦和薛收等世家子弟都看得出,他相信师父老人家肯定也能洞悉。
只是天子圣驾来到牙帐已有好几日,可他始终没有得到师父的下一步指示,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头脑里胡思乱想着,李元恺昏昏欲睡,营帐里烛火摇曳,光线一点点黯弱下来。
不知睡了多久,忽地,帐篷外传来一阵窸窣响声,一名巡夜兵卒站在帐篷门口轻呼:“李武侯!李武侯!”
李元恺一个激灵忙坐直身子警惕地道:“谁?”
“回禀李武侯,小的是今夜营门守卫,方才有两人自称李武侯族人,在营门口请李武侯前去一见!”
李元恺松开压在枕头底下的敛锋刀,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皱起眉头有些迷糊,是谁大半夜的要见他。
穿好衣袍挎上刀,李元恺掀开帐帘,和那名手执火把的传报兵卒一同往营门口赶去。
左翊卫大营门口,果真站着两个人影。
和营门守卫打了个招呼,栅栏门打开,李元恺走了出去,待走近一瞧,才认出来人是谁。
“建成兄长!德良叔父!是你们!?”
李元恺有些惊讶,来人居然是李建成和李德良。
李建成和李德良相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李元恺如此称呼,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未彻底割裂开。
如今年满十八岁的李建成已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学士,李德良也即将步入不惑之年,还是那副清癯消瘦的模样。
李建成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李元恺,这位与他二弟同龄的族弟,如今也可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早已不是三年前从武功县死里逃生的无名之辈了。
李建成看了一眼戒备森严的左翊卫大营,轻声道:“元恺,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元恺见他二人神情严肃,想了想点头道:“跟我来!”
军营不远有一处背风的斜坡,坡下有一堆残留的篝火,是联巡兵士留下的。
李元恺找来些干柴拾掇一下,篝火重新燃起。
漠北的夜晚气温骤降,在野外烤着火堆才不至于让身体感到寒冷。
李建成和李德良拴好马匹,三人围坐在篝火边,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一别三年,他们之间还是多了些陌生感。
火光照耀,李建成当先笑道:“元恺,你在辽东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是好样的!当初紫阳真人就说过,你是李家黄狮儿,如今紫眸狮王之名传入朝堂,当真应了真人所言!”
李元恺笑了笑,仿佛没有听见他话语里提及的李家,淡淡地道:“契丹族在辽东作恶,身为汉家儿郎莫不想驱除胡虏还百姓安宁!也是我运气好,碰上了韦云起兄长,他是位真正有本事的人,教了我许多东西!”
李德良攥着一块巾帕捂嘴轻咳两声,颇为感慨地笑道:“想想时间过得还真快,元恺和世民同龄,一转眼也长成了少年人!当初你父亲来找我为你取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若不是从小就能看出元恺的不凡之处,现在我还真是不敢认了呢!呵呵”
李元恺抱拳一礼,轻声道:“我的名字是德良叔父取的,我娘生产危难之时也是德良叔父送上诊金请来大夫,助我家渡过难关,叔父在武功时,每年的家族例钱也是叔父亲手送来,这些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报答叔父!”
李元恺一本正经地当面感谢,倒是让李德良觉得受之有愧,脸上露出惭愧苦笑。
一开始,他对牛村李绥家的帮助,不过是出于看在同族的份上,也有心中的一丝怜悯。
只是没想到,当时他的一份良善之心,会给李阀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也间接造就了今天的李元恺。
当初紫阳真人入李府,亲口说出李家双狮的评价之后,李德良就一力主张正式接纳李元恺一家为李阀族人,给予李元恺家族子侄一样的照顾和培养。
可惜李神通和李世民等人阻挠,加之后来李渊再度远调别处,李德良跟随李渊远赴上任,就把李元恺一家的事暂且放下了。
没想到的是,等李渊再度赶回武功时,听到的却是李元恺再度血洗别馆,逃出武功县不知所踪的消息。
而李世民也以李渊的名义公开宣称将李元恺革除李氏族谱,把李元恺定为家族罪人,还派人赶赴陇西成纪老宅,将此事以家主名义通知族中老人。
李渊惊怒之余,却是无法改变这个决定,只能是默认将李元恺一家除名。
在外人看来,李元恺强闯李府杀人害命无数都是事实,李世民又打着李渊名义作出处置,这件事已成定局。
李渊当然没这么好糊弄,一番审问之下,就知道了是李世民和李神通勾结王世充阴谋陷害所为。
李渊虽然震怒,却也只是狠狠责骂了李世民一通,将他关在武功别馆半年,不痛不痒地小小惩戒了一顿,就如同当初他责罚李神通一样。
没想到后来再度听到李元恺的消息后,却让李渊大吃一惊,让李阀目瞪口呆。
从武功死里逃生的李元恺,竟然在辽东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了朝野上下小有名气的边关骁将,少年虎贲!
李德良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地注视着李元恺,这位小小年纪就敢咆哮李府的黄狮儿,终究还是以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出现在李阀面前。
李元恺面色淡然地拨弄着火堆,柴火冒着火星发出嗞嗞声响,场面再度沉寂下来。
犹豫了会,李建成轻声道:“元恺,其实我和德良叔父今夜前来,也是父亲的意思!”
李元恺眉头微挑,以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为兄没有骗你!”李建成一脸坦然,“早些时候宇文化及找上门来,要让父亲出面找你要人,父亲推脱不过,才答应下来!我和德良叔父当时没有跟着一块去,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以你的性子,强行索要肯定不行,我们不去见你,也是怕你为难!”
李德良接着道:“建成说的不错,宇文阀势大家主不愿得罪,只好勉为其难出面,但他绝对没有为难你的意思!这不,就是家主授意让我们今夜前来找你,让你不要把白天的事往心里去。元恺,其实家主的意思,只要你肯主动上门说两句服软的话表个态,给大家一个台阶下,那么家主就会将你重新接纳入族谱,你还是我们李阀族人!”
李德良目光殷切,无比期待李元恺肯答应李渊的这个要求。
李建成苦笑了下没有说话,他和李元恺相处的时间更长些,对于这位族弟的性格,他也要更了解些,想让他服软,恐怕很难。
李元恺淡笑了下,忽地反问道:“德良叔父,我有错吗?”
李德良愣了下,连忙道:“你当然没错!只是”
“既然我没错,为何要认错?”李元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笑容一点点消失,语气变得冷硬起来。
“我唯一有错的地方,就是没有手刃谋害我一家的杂碎!唐国公分明知道是李神通杀了我爹,更知道我为何叛出李府,他不处置幕后真凶,却要让我来认错?凭什么?就为了照顾李阀的颜面?贬低了我李元恺,把脏水泼到我身上,然后再假装大发仁慈之心重新接纳我?”
李元恺满脸嘲讽冷笑,“恶名我来背,到头来我还要为李阀当牛做马,所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李阀族人的虚名?呵呵唐国公这如意算盘,真是打得妙呀!”
李德良神情怔怔说不出话,李建成脸色胀红有些羞恼,毕竟是他父亲,有些听不下去了,强自辩解道:“元恺,你怎么能这么说!父亲接纳了你,你就是我们的族人,享受家族权利,家族也会动用一切力量栽培你,今后你的路将会好走很多!”
李元恺随手将一截干柴扔进火堆中,噌地激起一连串火星。
“建成兄长,你说的这些,你自己都不信吧?”
李建成故作镇定地道:“我当然相信!”
李元恺双瞳倒映火光,森森冷笑道:“不你不会信的!你知道李阀对我是什么态度,清楚他们是如何看待我的!如果他们真心视我为族人,当初就不会数次对我下死手!也不会不顾我一家老小的死活!我若回归李阀,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那里终究不是我的家,不会有我存在的位置!”
“元恺你听我说”李建成一脸焦急还想解释什么,李元恺呼哧一下站起身,脸色冷漠。
“建成兄长!德良叔父!请无需再多言!离开武功之时,我就已经不是李阀族人!我的父亲叫李绥,祖父叫李觉,我龙岗李氏只是陇西李氏流落河北的一支寒门偏支而已!今后我一家生死富贵贫贱都与唐国公府无关!”
李元恺朝二人长躬揖礼,“兄长和叔父年幼时照顾之恩,李元恺此生铭记!在我心里,永远把你们当作我的亲人!过去的恩和仇,我都不会忘记!恩必还,债必偿,只希望我们将来不会有为敌的一天!”
李元恺长揖及地,说罢,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火堆旁,李德良张了张嘴,挽留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李建成挥挥手阻止了他,望着李元恺消失的方向,轻叹一声道:“叔父何必勉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李德良失望地摇头道:“难道就这样看着他和李阀渐行渐远?李阀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他也需要李阀的助力!”
李建成站起身走到马匹旁,系上披风自嘲一笑道:“李阀需要他,可他未必需要李阀!叔父,其实你是明白的对吧?走吧,元恺他性子刚烈,做出的决定不会再改变!这件事我们无能为力,如实向父亲回禀即可!”
李建成翻身上马,使劲一抽马鞭扬长而去。
李德良也只好爬上马背,最后望了一眼左翊卫大营方向,长长地叹息一声,紧追李建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