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至,行帐内的烛火有些黯淡。
透过帘帐缝隙,李元恺沉着脸朝外望去,一队队举着火把的左御卫兵将在他的行帐附近来回巡逻,严密得几乎没有间隔时间。
李元恺心里阵阵冷笑,在他的行帐附近竟然聚集了不下五百名左御卫兵士,看似是在整片营地巡逻,实则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瞧得出来,他这座行帐才是重点。
不着痕迹地,丘和已经将他的行帐团团围住,看守得严丝合缝。
望着那些不时朝这里瞟来的目光,一队队巡视禁卫脸上警惕的神情,李元恺轻轻放下帘帐一角,面无表情地回到榻上躺下。
毫无疑问,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油蜡滴落在几案上凝固。
帐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个说话声音也越来越近。
李元恺猛地睁开眼,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掀开帘帐,师父章仇太翼已经站在帐外,丘和身后立着数排挎刀披甲,高举火把的御卫兵将。
火光照耀下,李元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眯起的眼睛扫过丘和一众人,顿时让他们觉得心里发毛。
丘和故作镇定地大笑一声,拱手道:“末将将老先生送到,这就告辞了!李武侯,夜间军中宵禁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不外出随意走动,其他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巡夜的弟兄!好了,二位好生歇息,丘某告辞!”
丘和挥手带着大批禁卫离开,不过在行帐四周,漆黑的不远处,依然可以看见无数火光明亮,那些举着的火把犹如排列成行的点点星光一样,始终游弋在行帐四周。
李元恺甚至可以肯定,只要他离开行帐走不出十步,就会从黑暗里冒出来几个禁卫兵士将他拦下。
“师父”李元恺注意到老头脸上罕见地透出疲倦之色。
“先进去再说吧!”
李元恺掀开帘帐让老头进去,回头又瞧瞧四周,放下帘帐跟在师父身后。
每隔数日统一供给的黄蜡已经用完,李元恺换上一盏油灯,拨了拨灯芯,让帐子里的光线稍微亮一些。
师徒二人对案而坐,李元恺倒上一碗热水,老头端起来喝了口,稍微缓解一下倦意。
“高熲被下狱了,打入死牢,即刻押回榆林,斩首!”
章仇太翼声音低沉,嘴角带着一丝苦笑,还有一丝怨怒。
李元恺端碗的手抖了抖,水撒泼了些在几案上,一小滩水渍倒映着案上跳动的火苗。
李元恺感觉面皮有些发紧,舌头都僵硬起来,眼里尽是震惊和惶然无措。
“不只高熲,还有贺若弼、宇文弼二人,今早行殿议事,他们三人被当众革职问罪,削掉一切名爵,一同押赴榆林斩首!现在,人已经在路上了!”
章仇太翼苦笑一声,似乎连他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对三名元老重臣下手,而且如此果决狠厉,不留丝毫余地。
“为什么?罪名是什么?”李元恺捏紧拳头感到无比愤怒,他实在想不通高熲和宇文弼两位年过六十垂垂老矣的老臣,为何会让杨广痛下杀手!
章仇太翼轻叹道:“今早朝会时,宇文述当堂弹劾高熲贺若弼宇文弼三人非议朝政、谤君、图谋n三大罪名!宇文述拿出了一封揭发信,是几个左候卫军中将校联名所举!这些人都是当初贺若弼的手下,跟随他护卫三名老臣提前去往突厥牙帐,作为北巡的先行沟通使臣!没想到这些人暗中把高熲三人的言行举止,和他们之间的数次谈话都记录下来,稍微一整理,便成了三人罪名的铁证!”
老头苦笑道:“最可笑的是贺若弼!此人狂妄成性,还以为天子不会对他怎么样,当堂拍着胸脯承认是他所言,还大言不惭地说是全都为了天子好,为了大隋社稷着想!他的那些话当着众臣和天子的面念出来,的确是怨气冲天,有蔑视君王的嫌疑!如此一来,三人罪名坐实,只待押赴榆林,即刻行刑!”
李元恺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嘭地一声砸在几案上,拳下立时出现几条细密裂纹:“宇文述!卑鄙小人!定然是他暗中指示,栽赃陷害!”
老头叹道:“如今朝堂上,哪个朝臣瞧不出天子这几年的施政举措有问题,有良心的想方设法旁敲侧击提醒天子,没良心的则是装聋作哑,只知道一味迎合天子喜好!像高熲三人这样私下里议论议论,谁敢说自己没干过?只是高熲他们想不到,这些话竟然会原封不动地传入天子耳朵里,更想不到,天子会以此为借口对他们动手!”
“难道仅凭宇文述一封信,陛下就要将三名元老斩首?难道就无人站出来说情?”
老头看了他一眼,无奈摇头道:“傻徒儿,你真的以为这是宇文述的主意?他也不过是提线木偶,遵旨办事而已!”
李元恺怔了下,心中猛然一惊:“师父之意,这幕后之人是天子?是他指示宇文述这么干的?”
老头苦涩一笑:“若非是天子在左候卫中安插的探子,这些人又怎么敢联名举报三大元老重臣?只有天子在背后撑腰,才有人敢这么干!光凭宇文述一人,他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呀!”
“至于说情,尚书左仆射苏威当时就跪下苦苦向陛下哀求赦免三人死罪,连脑门都磕破了,陛下依旧无动于衷,甚至震怒之下连苏威都一并削职除爵为民!”
“呵呵,连堂堂左相都说贬就贬,谁还敢冒死求情?你道为师为何迟迟不回,我在内殿门外从午后散朝就一直站到刚才,陛下都未肯见我一面!老夫在两代杨隋天子身边近三十年,这还是头一遭啊”
章仇太翼苍老的脸上透露无奈疲惫之态,苦涩的笑容里尽是失望,这次杨广处决三大元老,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昏招。
“师父”李元恺握紧老头冰凉发颤的手,他第一次见到师父如此力不从心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惶惶不安。
连师父都说不上话了,这次高熲三人,难道真的没救了?
老头歇了口气,又苦笑道:“不管是高熲三人还是苏威,他们都是关陇贵族的旗帜性人物,特别是高熲,代表着先帝朝时的元老力量!这一次三人被问斩,一人被贬为庶民,足以看出,天子要开始着手削弱关陇门阀的力量,清洗朝堂,引入别派势力代表,来平衡朝局!如今身处异域,五十万大军在握,天子可以保证如此重大变故不出丝毫岔子!等回到洛阳朝堂,那时已经尘埃落定,关陇诸多世家不会再去管三人死活,而是会想方设法继续安插关陇系的大臣进入中枢,保证朝堂上关陇一系的力量不会受影响,天子也可以从容处置后续事宜!”
“只可惜他只顾着玩弄帝王权术,却没考虑过一旦三人被杀,从此以后朝堂言路阻塞,帝王与朝臣之间离心离德,就连大隋赖以成业的关陇世族也会对天子深怀戒心!如果关陇集团将杨隋皇室排挤在外,那么自西魏以来形成的这处天下最强大的门阀集团将会面临分裂,大隋天下,危矣!”
李元恺静静地听着,他从师父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愤懑,他看到师父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愤怒于杨广的胡作非为,为大隋的未来忧心不已。
李元恺知道师父心中对大隋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正因为如此,看到杨广这些年犹如自毁根基般的作为之后,他才会感到痛心,却偏偏又对这种局面无力应对,看着大隋一步步走向衰亡,师父心中是何等的痛苦呀!
李元恺苦笑道:“难怪丘和率领两千左御卫兵马进驻这里,美其名曰驻守,实则就是为了将我看管起来,难道还怕我知道消息以后,干出掳掠劫人的事吗?陛下还真是看得起我!”
章仇太翼平复了一下心境,垂着眼皮思索了一会,忽地开口道:“元恺,你有没有想过,高熲被问罪斩首,其实与你也有很大关系!”
李元恺愣住了,讷讷地道:“师父这是何意?”
老头指了指帐外,淡淡地道:“丘和的兵马的确是负责软禁你的,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正是因为陛下看重你,所以他决定处决高熲三人,又不想你受到牵连,也怕你知道消息以后一时冲动胡来,所以让丘和率军将你看住!你信不信,你在这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丘和都会第一时间上报给天子!”
李元恺有些傻眼,这一层他倒是的确没有想到,叹了口气苦笑道:“陛下这是怕我冲动之下闯行殿觐见,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呵呵,陛下对我还真是关照呀!”
李元恺心情很复杂,高熲待他亲厚如长辈,又是他现在最大的朝堂靠山,杨广不分青红皂白要将他斩首,同时又不愿自己受到牵连,他真是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感激。
章仇太翼又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看重,才是陛下下定决心处死高熲的关键!你与高熲交好,高熲却因功绩太重名望太高被天子所忌,而天子如果想要重用你的话,必须斩断你与高熲间的关系!所以,或许天子原本是可以不杀高熲的,但因为你的存在,让天子下定处死他的决心!”
李元恺万分苦恼地抓抓头,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看到高熲枉死。
呼哧一下站起身,李元恺急躁地走来走去。
“师父!你这么说,一定有救高公的办法是不是?不论如何,我都想试试!高公于国有功,于我有恩,他若是死得不明不白,对于天下来说都是一个损失!”
章仇太翼目光深沉,看着李元恺久久不语,好一会才沉声道:“你真的决定要救他?此事有利有弊,最大的弊端,就是你从此以后有了一个天大的隐患,你必须无时无刻不把他掩藏好!至于有利之处,或许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显现出来!在那之前,此事一旦有任何泄露,你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元恺深吸口气,点点头郑重道:“徒儿明白了!徒儿愿意冒这个风险!”
章仇太翼露出一个微笑,招招手道:“你附耳过来!”
李元恺急忙蹲在师父身边,老头在他耳旁一阵低声私语,听得李元恺频频点头。
翌日,整座隋军大营好像恢复了平静,只是内里的警戒依然没有松懈。
章仇太翼一早就去了行殿,争取能够见上天子一面。
李元恺还是不能离开营地半步,丘和对他的看管可谓密不透风。
不过昨夜李元恺得到消息以后很平静,没有闹事,这一点倒是让丘和松了口气,早上过来打招呼的时候,笑容都亲善愉快了不少。
李元恺倒也没有把戏演得太假,该有的悲伤难过之情还是要有的,丘和看到以后还主动安慰他。
临近午时,李元恺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倒是等来了乐平公主身边伺候的那名妇人。
长公主的贴身女侍,丘和自然不敢拦,亲自将人送到了李元恺的行帐门口,然后识趣地退下。
“奴婢见过李武侯!”妇人笑着屈膝行礼。
“不必多礼!敢问李姑娘可好些?”李元恺心不在焉地敷衍笑道,眼睛不住地往营地大门口瞟去。
“奴婢正是奉公主之名,特来感谢李武侯的!小娘子昨日见了李武侯,当夜画师就将一幅李武侯的肖像挂在帐中,小娘子睡得可安稳了,一觉就睡到大天亮!呵呵殿下高兴极了,都说是李武侯的画像镇住了邪崇呢!”
宫装妇人一脸兴奋欢喜,李元恺也是有些惊讶,摩挲着下巴一脸迷惑,一副人像而已,能这么管用?
李元恺只好得敷衍道:“能有用就好!但愿李姑娘能快些好起来!姑姑回去的时候替我转告公主,请她也要保重好身子!勿要操劳过度!”
一声姑姑让妇人笑开了花,掩嘴娇笑不已,连声笑道:“李武侯有心了!”
李元恺将妇人送到马车边,妇人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丘和,忽地低着头飞快地轻声道:“公主让奴婢给李武侯带句话,此次事情非同小可,你一定要冷静,克制,耐心等候,殿下会尽力周旋的!不过公主也说了,让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妇人说罢,看了一眼李元恺,行了一礼后登上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朝营门而去,丘和又亲自带人护送了一截。
李元恺站在行帐门口远远看着,心中叹息,连乐平公主都没有把握劝说杨广的话,那么就说明杨广杀心已定,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