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世上只留未断的牵挂。
灵鸠寨的众人将秦靖和杜牧五个人送出寨子,老寨主拉着秦靖的手依依不舍久久不放,一直送到官船旁,是说不完的贴心话,是道不尽的离别情,一再叮嘱从百丈山回来时,一定要来太湖多住些日子。
逍遥噘着小嘴跟在她爹的身后央求着,这下午不大会儿的工夫她已经和这几个小伙伴打得火热了,尤其是明德的一言一行她都十分地上心。
“这么大的姑娘家,还不懂事,就想着到处去疯,给别人添麻烦。”守业甩掉逍遥扯着他的双手。
“怎么啦?我的乖孙女。”老人家听见了父女俩的争执,“守业呀,逍遥都这么大了,也该让她出去闯一闯。想当年,你十五岁,为抢回灾民的救命粮独闯黟山,血战天都峰,手仞殷氏三魔,那是何等的威武。怎么现在却畏手畏脚的呢?”
老人一指秦靖对孙女说:“就跟你秦叔叔出去历练历练,待从百丈山回来时把他们都带回来。”
闻听这话,把个逍遥高兴得手舞足蹈,搂着爷爷的脖子直喊好。
这一行六人上了官船,由众兄弟护送着驶出了河道,互道珍重后官船一路向湖州进发。
在舱尾的小兄妹们正兴奋地议论着,逍遥给他们起江湖浑号呢。
“逍遥姐,在江湖行走都得有绰号吗?”顺励不解的问。
“那当然了,像我父亲、我叔叔都是靠真本事闯出来的绰号。我们先自己起一个,等行侠仗义时可报得名号,扬名立万呀。”这小妮子神采飞扬地讲着,“你们三个就是三太子,你顺励,就是慧岸行者木吒,你使枪就叫神枪行者吧。”
“那我师兄呢?”励儿津津乐道地听后问。
“他当然是文殊菩萨的弟子金吒了,他是佛祖驾前的前部护法,使锏就叫他金锏护法吧。”
“净瞎扯!”明德不屑地背过脸去。
气得逍遥满面通红,“你再惹我,我就叫你是大青蛙。”
小义方扶着妮子的双膝不住地摇着,“逍遥姐姐,我叫啥呀?”
逍遥装作深思熟虑后说道:“你吗?就叫闹海哪吒吧!”
小义方看来对这个绰号很满意,接着反问她:“那你叫什么呢?”
“她叫气死人!”德儿憋不住地笑。
逍遥抡起粉拳向他打去,一边打着一边喊着坏蛋。
她打完了,平静了一下,郑重地宣布:“我早想好了,就叫逍遥子。从今以后,我们私下里彼此要简单称呼,你,”
她一指励儿,“就叫你小励子。”
又一推德儿,“叫你大德子。”
小义方抢着说:“那我就是小方子呗。”
小妮子摸着那肉嘟嘟的小脸蛋,“不,我叫你小宝贝。”
船头的两个大人被这天真无邪的童言给逗乐了,此时的余晖撒满了整个水面,牧之不觉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个时辰不到,湖州大钱码头的繁忙就陈列在那岸边了。
沿着湖岸向西寻得苕溪口,逆水而上,两岸溪泊纵流,河港密布,桑榆阡陌间满是江南水乡的韵味。
船过奉胜门,进得罗城,高峻挺拔的飞英古塔耸立在右岸葱绿之中。
这外城罗城东西十里、南北十四里,共设九门,湖人择水而居,城墙也依水而走,勾勒出极似佛陀手掌的形状。
官船拐入霅溪,水巷、小桥、流水、人家,一步一境。那水榭、那美人靠、亭台楼阁、寺院道场、商贾摊铺、往来络绎的人流,绢绣出一幅生动的江南市井图。
船工稳稳地把船泊靠在了骆驼桥边,“老爷,湖州到咧。”杜安已把跳板搭好。
下了船,看这码头虽不大,但也热闹得很,一包包、一摞摞的丝绸绫绢被抬上了货船,呼叫嬉戏之声不绝于耳。
踏石阶而上,飞架南北的石拱桥形如骆驼穹背,桥头石柱上刻有“骆驼桥”三字,下款为湖州刺史“颜真卿题”的字样。
杜牧指着这石桥对秦爷说:“这就是刘禹锡在诗中所说的骆驼桥了,骆驼桥上苹风起,鹦鹉杯中箬下春。水碧山青知好处,开颜一笑向何人。这字也好,是颜真卿的真迹。”
孩子们好趣地上前去看,义方跑得急了,哧啦一声衣服被身边的树枝撕了个口子,他心疼地拽着想合上裂口。
“当心啦,衣服到州衙能缝上,若是刮到肉了,可是三五天也长不好的呀。”义父关切地告诫他要小心。
往北是条大道,走不远即是湖州的衙门子城了,子城又叫霸王城,相传是西楚霸王项羽所建,城墙为夯土而成,高约两丈,宽为一步。
杜牧走上前请衙役禀告,不多时,从府里传来踢踏踏的脚步声,两个中年男子快步迎出,“杜贤弟,我刚刚和鲁望还说你应该到了呢,话音还未落,你就大驾光临了,哈哈哈。”
这位官人个子不高,可腰板挺直,平易近人,面善得很。没有一丝的官架子,衣着简朴,落落大方。
他后面紧跟着的那位,身材还较他略矮一些,着布衣大袍,古铜肤色,敦实健壮。
大家分别引见,秦靖这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湖州刺史裴元,后面的是府中幕僚陆龟蒙,字鲁望。
转过大堂,二堂,三堂,进入内院垂花门,这院里的建筑谈不上雅致,但却布置得温馨舒适,院落宽敞,庭院中植树栽花,中央放着一口大鱼缸。
看到有客人进来,东厢门前早已站起的母女俩笑脸相迎,那女人白皙的圆脸,头扎包头巾、身穿拼接衫,腰束作裙、作腰,小腿裹卷膀,脚着百纳绣花鞋,一只手牵着个女孩子。那女娃子另只手里还掐着一枝未剥完的莲蓬,她也穿着双小巧的百纳绣花鞋。
只有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站在大缸边上,这孩子肤色白净,俊美朗目,双耳垂肩。他正拍打着水面,一边啪啪地击水,一边大喊大叫,“水漫过来了,水漫过去了,看你还出来不出来!”身上的彩锦小掛已经湿透了。
裴元急忙上前拉开满身是水的孩子,“你这孩子就没有个安分的时候,你看人家小青姐姐。”
抬头向上房喊着,“家里的,你也不管管文德,看这一身水呦。”
“水里有小蛇,我在赶它呢。”孩子还在辩解。
堂屋里闻声缓步走出一位妇人,一看就是个慢声细语,端庄贤淑的女主人。她热情地向众人问好,当看到义方揪扯的衣服裂口时,向下屋喊道:“姜妈,快帮小公子把衣裳缝缝。”
话音未落,应声走出一位挽着袖子的中年妇人,落落大方地走过去,慈爱地抚摸着义方的小脑袋,将他的破衫子脱下。
当她的目光转向逍遥的一霎那,看到丫头发攥中插着的如意金簪,浑身为之一颤愣住了,手里的衫子无意识地滑落在地。
顷刻间她察觉出自己的失态,急急地拾起衣裳,低头进到屋里去了。
大家步入上房落座品茶,又是一番寒暄问候,“兄长可是刚从顾渚山贡茶院回来吗?”
“没有,我和鲁望去乌程县督办灌溉沟渠了,督茶之事我派府中掌书记全权承办。”
“不妥吧?顾渚紫笋茶可是御用贡茶啊,朝廷严令第一批新茶要赶上皇宫清明宴,余下的限时全部运到京城长安,监管不利是要问罪的。”牧之很是为裴元担心。
“这紫笋茶成也陆羽,祸也陆羽,《茶经》一书使其扬名。可每年从三月起,你看那虎头岩上,官员云集,张灯结彩,载歌载舞,盛况空前。湖、长两州刺史诚惶诚恐,亲力亲为,举役工三万,工匠数千,累月方毕,劳民伤财。现府银空虚,然贡额递增,几万斤负重千里之遥,车马舟船风尘苦旅,怎不让人寝食难安?”裴元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杜牧耐心地开导着,“历任刺史也不乏有拨云见日之能者,如刺史裴汶专心茶道,著书立说,写得《茶述》一书,平步青云,位列极品。”
裴元听后自嘲地笑道:“使一人之欢而苦天下人,灭万众之乐而平步青云,我裴元良心何泯?何况我还没有人家的好文采呦。”
说话间,那个玩水的童儿已换好了衣服蹦哒哒地跑进来,“大伯,大伯。”
裴元把他拉到怀里,向客人们介绍道:“牧之呀,这孩子不是外人,是我堂侄子,裴文德,我堂弟裴休的老二。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小小年纪已学完《论语》、《大学》、《中庸》。这可能也是裴家的风范吧,他父亲裴休是贤良方正科的头名,伯父裴俦是‘军谋宏远,才任边将’举科登第的第一名,叔叔裴俅是丙午科的状元,这些你都知道,将来他也差不了。裴休现今外派到绵州做刺史,只因这孩子早年丧母,父亲又在任上,因我们夫妻无子嗣,故将他托付给我们抚养。”
他拍着孩子的小手,“他有个爱好,就是爱玩水。”
“那水里面有小蛇。”童儿睁着一双充满童真的大眼睛,仰视着大人们认真地说。
“大哥,开饭了。”庭院里见过的女人进来招呼着。
“牧之,这位是龟蒙的媳妇,陆蒋氏。”裴元又转过头去笑着问,“弟妹,今天有甫里鸭吗?”看女人微笑点头,裴元欢喜地告诉在座的几位,“这甫里鸭可是陆家的美食绝技呀。”
在庭院里的紫藤架下、东厢门外各设一席,裴刺史的夫人刘氏和龟蒙的夫人蒋氏带着孩子们坐在一起,四个男人一桌坐在藤下。
“牧之,秦贤弟,你们能来,我是太高兴了,明天的龙舟大会可是很有看头的。来尝尝我这酒,我这乌程酒,起源自春秋,相传这里曾有乌家和程家两个酒坊,盛产箬下春佳酿,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就以酒坊为地名,你们说这酒好不好。来斟满,尽情地喝。”
桌上的菜肴谈不上珍馐美味,却处处体现出本土民风,让客人们吃起来富有韵味。
裴元为每人布了箸鱼肉,“就说这松鼠鳜鱼吧,这鱼可与别处的不同,它产自樊漾湖村霅溪湾里,道人张志和有诗赞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你说这优美的环境生长的鱼能不鲜美吗?只有胸怀坦荡,甘愿平淡的男子,才能写得这么有诗情画意呀!”
这时蒋氏正好端菜过来,一听这话笑着挑理说:“你们男道士写的好,我们女道士也巾帼不让须眉啊。比如说这乌程的女道士李冶李季兰,她的那首写夫妻的诗更寓意深刻,好像是这么说‘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辞藻韵味哪点逊色?”
她放下盘子,盘中荷叶衬底,一鸭趴伏叶上。鸭头高翘,口衔一朵火红的石榴花,通体金黄锃亮。鸭背上放着一长排翠绿的枪蒜,荷叶空隙散布粉色月季花瓣,着实让人垂涎欲滴。
“这甫里鸭是陆公的独创,还是由我们的农学大家来说吧。”
裴元伸手让起陆龟蒙,鲁望几杯酒下肚自然话多了起来,“这菜与众不同之处是,鸭子里有鸽子,鸽子里有麻雀,麻雀里有鸽蛋。一环套一环,滋味互补,各有千秋,诸位请趁热品尝。”
这油炸之鸭的皮极脆,极其鲜美,不多时,去皮去肉的鸭架中露出一大团鲜肉,各人夹鲜肉尝之,味美极了。
吃光鲜肉,清晰可见内藏鸽子一只,杜牧惊奇地拖鸽出鸭壳,细细品尝,味更鲜美。
一鸽瞬间下肚,又见鸽中有麻雀,两个客人欢喜雀跃,兴致越来越高。
八只雀中含有鸽蛋,众人小心食之,惟恐囫囵吞枣,以防鸽蛋滑入喉咙不知其味。
杜牧大加赞叹道:“不曾想鲁望兄不仅才华横溢,著书立说,《耒耜经》、《茶书》、《渔具十五首并序》及各等著作写得是惟妙惟肖,妙笔生花,这菜肴做得更是巧夺天工啊。”
“是啊,陆公可谓满腹经纶,旷世奇才呀,为了抢春耕和农民一起头顶烈日,面向黄土背朝天,不辞劳苦挥汗如雨,佩服啊。”
“使君,你不是也一样吗?杜兄、秦兄,农民种粮食可是不易呀。正如乌程前任县令李晤之子李绅写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除去天灾人祸、苛捐杂税还能剩什么了?”
丰盛的晚宴结束后,又是推心置腹,促膝长谈。
这皎洁的月牙洒下如霜的银光,在飒爽的夜风里三个孩子围坐在水缸旁,拄着下颚望着月亮,讲着只有儿时才愿讲的傻话。
义方一眼看到了小青左腕上刺着的印记,用手指碰了碰好奇地问:“小青,这红花是什么花?只有花,没有叶子。”
小青低头看了看,轻轻地摸着,“这是曼珠沙华花,五奴很小就有了。”
陆小青抬头看到了义方颈下微露出的金锁,让小伙伴摘下来,用嫩嫩的小手抚摸着锁面,辨认着上面的字,喃喃地读道:“径行高步。”她又翻过背面,见是一个“庄”字,文德也接过去翻看着。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师父说我是个孤儿。”
“庄义方,纳想父母吗?”小青那俊俊的大眼睛怜惜地看着他。
“我也想我爸爸和姐姐。”一旁的文德被勾起了伤心的记忆。
三个娃娃都在仰头望着月亮,那水缸里原本平静地映着明月的水面,已被徐徐的晚风吹起了涟漪。
小青轻轻地哼出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伊底伊底学会了,小宝宝,伊底伊底学会了……”
第二天一大早,刺史裴元与众位好友前往太湖之滨,天气是格外得好,空中像水洗过似的,蔚蓝剔透,万里无云。
这裴元两袖清风,府里既无大轿,更无轿夫。一干人等或揽或偕,出了子城往东北方向而来,走街串巷,信步随意,更能体会到湖州的民风淳朴。
刚走到塔下街,忽然从对面慌慌张张地跑来两个人,前面的是个樵夫打扮,后面的是位窄脸眯缝眼的中年儒生。
读书人一边追着一边喊着,“拦住他,拦住他!”德儿、顺儿手疾眼快一把揪住樵夫。
樵夫理直气壮奋力挣扎着,“抢人家的柴火挑子,又没完没了地追,还是读书人呢,懂得王法嘛?”
正挣扎时,读书人踉跄地跑来,“跑什么跑啊?二位小英雄切莫动粗。”他上气不接下气,掐腰不住地喘着。
裴元他们也围了过来,就听樵夫说:“我清早上山打了两捆柴火,准备担到市集去卖,迎面遇到这位先生。他突然抓住我的担子,疯了似的大喊‘我得到了,我得到了’,吓得我转身就跑,他还没完没了的紧追,你们给评评理。”
“这事全是我的错,我刚才在路上思索着一首诗,有一句对不工整。突然见他挑担柴过来,立即激发灵感想到了下句,太高兴了,故此手舞足蹈,失态了,见笑了。”这先生跺着方步,拈着颌下的短须心满意足地说。
原来是场误会,樵夫悻悻地拾回担子,嘟囔着走了。牧之深感这位迂腐书生的可爱,抱拳施礼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才,姓周,名朴,字见素。”
牧之闻听惊喜大呼,“啊!原来是江南名士、吴越大儒的周朴周见素先生呀,失敬,失敬。”
看得出对杜牧的敬佩赞叹之举这位大儒很是受用,春风得意地回礼相问:“哪里?哪里?见笑,见笑,什么名士大儒?都是世人胡乱说的,不知兄台怎样称呼?”
“京兆人士杜牧。”听对方是杜牧,周朴不觉一震,眼中放出异彩,“哦!你就是闻名遐迩的杜牧之吗?幸会,幸会。”
牧之好趣地问他,“不知先生刚才吟的是哪个对子啊?”
见素先生抿嘴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才,是子孙何处闲为客,松柏被人伐作薪。”众人闻听都不住的说妙。经裴刺史诚挚相邀,周先生欣然同意结伴而行。
众人继续沿街东行,空中不知从何处刮来一片积雨云,不多时稀稀拉拉地下起雨来。
裴元提议上飞英塔暂避,大家寻得塔门便鱼贯而入,相互提醒着脚下当心,彼此呵护着扶梯而上。
相传这飞英塔为南朝陈武帝陈霸先为他心爱的飞英姑娘建造的,塔有内外两座,外塔砖木结构,形七层八角,高有二十丈,内有廊板扶梯,可上达顶端,因内含石塔,故名塔套塔。
立于塔顶,北望太湖,点点风帆,历历在目;南眺道场,幢幢塔影,遥遥相对。
周朴触景生情,临风朗朗吟诵道:“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去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中有高人在,沙中曳杖藜。”
“好诗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赞叹,
周见素拈着山羊短須,微微摇头陶醉着,活像只抖落着金羽的红冠公鸡。
裴元鼓动龟蒙也随和一首,看大家兴致勃发不便推诿,望着远处峰峦起伏的弁山,陆公便略一沉思悠悠唱来,“五年重别旧山村,树有交柯犊有孙。更感卞峰颜色好,晓云才散便当门。”
“真妙啊!”众人又拍手称绝。
裴元意犹未尽地拍了下身边的杜牧,“面对这南国美景,大才子可有佳作吗?”
“真有,字字千斤,怕这塔里盛不下啊!”
但见他成竹在胸凭栏远眺,不加思索轻轻低吟出,“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塔内一下子静得悄无声息,每个人的心灵好似已融入烟雨中去了,这就是名诗佳作的力量。
下得塔来,已是雨过天晴,大家接着向太湖进发,没走多远,就望见奉胜门那高娥的城楼了。
裴刺史抬手指着这水陆共用的城门介绍着,“这是奉胜门,也叫霸王门,是北控太湖之门户,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相传始皇灭楚时,楚南公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后来得到历史的验证,无论是汉王刘邦,还是霸王项羽皆为楚人。昔日霸王起事率八千江东弟子西击暴秦,就是从这北门破凶而出的,可惜一去不返。”
大家步入城墙下的霸王庙,庙内多古树,或高插入云,或虬曲盘旋,或垂老而作枯态。
侧殿供范增、项梁像,皆沉稳端肃而坐。
正房为享殿,一进门就见项羽巍巍如塔,衣襟飘飘,昂昂乎拔剑劲立状,头顶高悬叱咤风云匾。
殿内人等皆肃然起敬,感叹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楚霸王为何不肯过江东。
裴元瞩目神像慢声说道:“这千古英雄的庙宇也曾面临被捣毁之灾。那是武皇则天时,狄仁杰狄公持节江南巡抚使,他看到江南喜欢搞神灵崇拜,山川、风雨、花神、海神、果神等供神无奇不有,一些历史人物也成了神灵,感到如不扫除这些陋习,对民风、吏治都有不利。于是他下令捣毁淫祠,毁弃千余座,只留下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刚开始还进展顺利,等到拆项羽庙时风雨雷电大作。”
“呜”的一声,裴元的话被打断了,一阵旋风刮起了幔帐,众人的目光随之看去,那霸王威武的脸上似乎浮现出愤怒的神情。
大家收回目光看着刺史,盼着他讲下去,“当天晚上狄仁杰得一梦,梦中西楚霸王和他评理,项羽申述道我起兵于湖州,生前对国家有功,死后保一方平安对百姓也有功,何尝不可享受民间祭祀呢?狄公醒后,认为项羽说得有理,就保留了这座霸王庙。”
众人仰头望去,这霸王也好像正俯视着他们。
牧之向庙祝要来笔砚,提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且看墙上写着“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走出霸王庙,刺史府的船早就等候在岸边了,众人上了船,船工们撑杆摇橹划出了奉胜门,便升起高帆驶向长兴。
裴元坐在靠船窗的交椅上,嗅着水乡独有的湿润空气,望出去是麦黄豆熟,柳青桑绿,到处是纵横的河道和平展展一望无垠的大地。
他为客人们娓娓道来,“湖州城里是不能有赛龙舟的,要看赛龙舟得去长兴的洪桥。洪桥龙船又称太湖花龙船,始于吴越,延续了断发文身之俗。每年五月初五来长兴,赏的就是‘龙舟擂鼓千帆竞,端午时节粽飘香’。”
“裴兄,为什么同样是太湖之滨,湖州却没有赛龙舟呢?”秦靖不解地问。
陆龟蒙接过话去,“秦贤弟,你有所不知,这湖州城里是听不得龙舟那锣鼓之声的。老人们都说,湖州城里有口砚瓦井,是早年张道陵张天师降伏白鱼精的地方,只要端午这天听到龙舟的擂鼓之声,它就可以突破镇压,重新兴风作浪,之前沉掉的显州城就会从太湖水底翻上来,滔天湖水将吞没整个湖州,为此,定下了长兴龙舟不许越过图影桥的古训。每年端午湖州人有吃干烧豆腐的习俗,这豆腐就是张天师的降魔大印。”这么详细的讲解,大家都弄懂了为什么舍近求远的原因了。
未到晌午,就到了长兴的赛场,在明晃晃的水面上,停靠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龙舟,岸边挤挤挨挨站满了身着节日盛装的人们。锣声、鼓声、爆竿声、欢笑声响霭行云,惊起栖身在湖畔芦苇中的一只只白鹭,它们扑愣愣拍打着双翅鸣叫着直冲蓝天,竞技的场面是何等的火爆热烈。
一见裴刺史大驾光临,所有的地方乡绅、旺族长老、各界有头有脸的代表一齐上前夹道相迎,毕恭毕敬地围着裴元步入观礼台。
这台子上的长桌摆满了五黄、五子,柱子上悬挂着五瑞。
大家坐下向前方观看,那条条太湖龙舟用竹篾扎着龙头,龙头配有龙眼、龙舌、龙珠,龙头前安有“龙太子”或“观音娘娘”,船舱上搭平顶帽棚,配以彩旗花朵,船后高竖杏黄旗一面,上书“楚国遗风”及村名。
一条龙船由十二名壮汉组成,身穿艳丽的龙舟服,由一人撑旗,一人掌舵,一人敲锣,一人打鼓,其余八人分别坐边沿划船。整艘船上插满旗帜,船桨上均写满“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吉祥字样。
只听一声锣响,船上木桨飞舞,齐头并进,争相竞渡。此时在河道两旁、拱桥之上,早已堵得水泄不通,看着这些蛟龙你追我赶,飒爽英姿的博弈,赢得了四乡八邻赶来的村民和游客的连声叫好。
此时杜牧的心思并未全放在水面上,他的目光游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蓦然间发现在靠岸的船只上,有一个老太太手拉着一位红妆少女,正在抖落溅到罗衫上的水滴,这少女年纪约摸十来岁,但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牧之火烧火燎地跑过去仔细打量,然后欣喜若狂地喊着:“裴兄啊!这可真是国色天香的人儿呀!以前的无非都只是摆设罢了,我一定要娶她。”
随后他邀请这母女俩到礼台上详谈。妇道人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煞是惊愕,牧之对老人说:“我并不是现在就要纳娶您的女儿,是为以后做准备。”
她们这才放下悬着的心,那老太太则颇为沉稳地问道:“老身曾氏,家住湖州衣裳街,膝下只有这一女秋菊。现小女尚幼,如果您日后失信,那又将怎样办呢?”
杜牧信誓旦旦地承诺道:“我用不了十年的时间,就要来这里担任地方官的,你就等我十年好了。如果届时我还不来,那么她就可以嫁人,我也决不会责怪你们的!”
听完这话,老太太便答应下来这门亲事。这从天而降的姻缘不光把几个小孩子弄傻了,就是裴元和秦靖这几个大人也被搞得目瞪口呆,大呼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