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是个好地方,几天的游玩是远远不够的,但时间所迫,秦靖要赶去百丈山赴六月十九的观音祈福法会,牧之也要回宣州复命。
虽说都怨相聚时日太短,但也是无奈的事。故就此作別,盼望着来日再见,期间少不了牧之与小义方的难舍难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秦爷一行人在这大好的仲夏时节,出湖州东门至迎春桥边,租了一艘小航船,这船造得精巧,正如白乐天先生所说“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行船于頔塘故道,水网密织,芦荻婆娑。郊野外农田阡陌相连,草舍炊烟袅袅;村镇内古桥弯弓如虹,街楼弄堂幽深。夕阳西下,河道里,古街旁,屋瓦上都涂了一片金黄。
航船走得很迟缓,便把舱里的人们都催入了梦乡。夜娘子欲拒还迎地撤去晚霞的束巾,蓬松的发丝慢慢伸展着覆盖了四野。
小船向前寻觅着,寻觅着,不远处是个青石的埠头,堤上堤下灯火通明,几艘货船围拢着,从里面传出金属的噌吰之声,招来叫好鼓掌声此起彼伏。
航船触岸泊住,这吵闹声已唤醒了众人,逍遥第一个跳了上去,其他人跟着相继离船上岸。
此处是个大镇子,光瞧这围观看热闹的人就有数百之多,挤入人群,瞩目观瞧,这码头边上,方寸之地,用双橹快船拼搭而成台面,船头板是拳师献技用武之处,船舱两旁威武架上插着刀、枪、剑、戟等兵器;桅上飘着滚有牙边的麒麟标旗,船上佩红挂绿,舱门敞开着,几个乐师鼓吹着横笛芦笙,弹奏着琵琶箜篌,江南丝竹之曲悦耳动听;舱前排立着数名青年,血气方刚引吭高歌,这吴音越调亢奋悠扬。
场地正中一位披发汉子把个牛角鱼叉耍得漫天飞旋,随心所欲间高抛低接,上下翻滚,磕碰腾挪,见他轻轻松松游刃有余。
秦靖身边有一位老者,竖起大拇指喊道:“好,好个周狮子!”
披头汉耍了一通,大叉抛起用前臂一磕,嗖地插入两丈外的架子上。
“二师兄,接着!”旁边一声吆喝,一杆三丈三的竹幡直直地投来,这汉子稳稳地接住,借势右手转到身后,将幡竿传到左手。
看这中幡,竿顶悬挂着标旗,旗的正面绣有国泰民安和五彩祥云,反背绣着嘉兴水麒麟的名号。
汉子将幡舞动起来,或顶幡上额,或伸臂托塔,惊险动作连连不断,但始终是幡不离身,竿不落地。十余米高、几十斤重的中幡在他的手里、肩上、脑门、下巴、项背各处轮番飞舞、交替腾挪,霸王举鼎、金鸡独立、封猴挂帅、太公钓鱼、苏秦背剑一式接一式赢得了阵阵的喝彩声。
幡舞到极致之时突然收式,旋空抖给伙计们,然后来了个罗圈揖,“献丑了,下面请我师弟走一趟猴拳。”
在叫好声中窜上来一个瘦小枯干,这拳打得乖巧,似猕猴出山,缩脖,耸肩,含胸,圆背,束身,荡肘,垂腕,屈膝,真是惟妙惟肖。一举一动把个猴子出洞,窥望,看桃,攀登,摘桃,蹬枝,拼抢,藏桃,蹲坐,吃桃,喜乐,惊窜,入洞等动作演绎得活灵活现。
在这跌、扑、滚、翻的诙谐间博得了掌声和笑声,他拔拔毫毛,两眼滴流乱转,一纵跳入人群,这个给他糕点,那个给他铜板,他都摆手不要,就往那美女少妇身边蹦来蹦去,嘴里吱吱怪叫,吓得人家东躲西藏,甚是无赖。
“铁猴子,快回来!”一声稚嫩的呼唤从台中传出,在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在猴子身上的工夫,台子上多出了一个粉衣小女娃子和刚才拉胡琴的乐师。
这女娃子大约五岁左右年纪,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之间,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如黄莺打啼,她脑后扎着羊角小辫,更显得甜美可人。
小姑娘双手拿着蓑笠,向大家深鞠一躬,“我爹让我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那个三十开外的乐师低头问:“呢呢,做色拉?”
“呵呵,嗯,大师兄,我们唱首《采红菱》吧。”随后她轻启朱唇,两人合声唱道:“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心,得呀得妹有情,就好像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这一大一小幽默的逗趣,又引来了一片叫好声。
这时,镇主安排人送上来瓜果吃食,还点燃了爆竿,使得场面更加火爆起来。
舱内迎出几个人来,中间这位五十岁开外,身高八尺,骨骼健硕。再往脸上看,二目有神,长须飘飘。
“水麒麟出来了!”岸上引起了躁动。
大师兄一抱拳亮出架势,场内立即静了下来,有人小声说:“静静吧,莫胡琴要练船拳了。”
果不其然见他舞动双臂,攻时似出非出,似打非打,出招敏捷,收招迅速,如猫捕鼠,如箭在弦;守时双手不离上下,如门窗一样,似开非开,似闭未闭,以身为轴,只在这方寸船头原地旋转。一招似罗汉伏虎,一招化苍龙出水,一招仿童子拜观音,一招转身蛇头挺起,一招纵起雄鸡竖冠,一招俯冲老鹰扑食,这一招一式行云流水般全见真功夫。
小姑娘也异常活跃起来,这边师兄刚练完,便拿出一把宝剑来,倒转剑尖,右手握剑柄,左手搭于右手手背,躬身行礼道:“我再锦上添花,练一套新学的越女剑,给大家助助兴。”
说着剑花一闪,这剑式舞得浑圆大气,像白猿在世,横抹推扫如翻卷潮水,后浪逐前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刺直挑如激流闪电,千军万马奔腾向前。这是一个人在舞,如果是一列方阵,那冲击力可想而知了。
秦靖为这剑势叫绝,心里默想:“这越女剑法,不愧是当年越王勾践雪耻灭吴,一统江淮的制胜法宝啊。”
不知是船板湿滑,还是初学大意,这丫头一个趔趄撒手扔剑,人也摔了出去,“啊!”全场发出同一个声音。
事情就是这么得赶巧,空中倒转落下的剑尖鬼使神差地恰好要刺向小姑娘,这万分危急的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胆小的闭上了眼睛不敢正视。
该这娃子命大!她的贵人正在人群中傻头傻脑,东张西望呢。这小子骑在大师兄的肩膀之上,刚刚啃完逍遥姐姐给买的烤芋头,吃得满嘴粘乎乎的,他并未留意之前发生的事情,猛抬头看见那飞起的人和那把利剑,心里咯噔一下急说不好,可身边没有家什,只有一块正欲入口的芋头。
说时迟,那时快,救人是不容迟疑的瞬间,运气弹出一气呵成,一道灰白之光歪歪扭扭地打在剑背之上,“砰”剑被硬生生地崩开往斜里插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从相邻的货船中飞起一人,如大鹏展翅神兵天降,一手揪住飞入水中的女娃,一手勾住近处的船帮子,几个空翻纵身跃上船去,双脚站稳面不改色。
“哈!”全场又是同一个声音。这长须长者紧跑上前,双手接过女孩子,眼睛里溢出了激动的泪花,抱拳施大礼答谢道:“壮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孟乐山这厢拜过了。”
这汉子急忙施礼回敬,恭敬地朗声说:“老英雄不必大礼,路见危难,理应出手相助。你老水麒麟乃江湖仁义之尊、武林泰斗、船拳宗师。扶弱济贫,广施善举,江南大地谁人不知?”
这老拳师的背后“咦”的一声,那个叫周狮子的徒弟上前两步一揖道:“未曾想到,裘大哥是你!”
这汉子急忙还礼爽朗笑道:“周老弟,近来可好?我刚才见你的鱼叉练得越加出神入化了。”
长者看他与徒弟是熟人,更加热络起来,再次躬身道:“小女如没有英雄援手,后果不堪设想,请问英雄高姓大名?”
“在下浙东裘甫,贩丝路过此地,碰巧遇到这一幕。不过,哎,刚才使暗器打落长剑的英雄可是要居头功啊。”
长者经他提醒顿时恍然大悟,面向人群高声询问道:“那位出手相救的高人,请现身上船来!”问了多句也未有回应,长者四下张望,正待再次高呼,但见从人群中挤出四个孩子,“难道是他们这些孩子?”长者心里略有疑惑。
“正是我弟弟庄义方救的你家姑娘!”逍遥似乎看出他的心思。
秦靖也跳上甲板与众人见礼,这主人不住地赞叹义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本领。此时为这突发事件献武演艺到此终止,围观的百姓均已散去。
大家进入舱内宾主落座,再次感激道谢后主人盛情挽留,吩咐徒弟们摆上酒菜略表心意。
杯盏间已是无话不谈了,水麒麟摸着小义方那宝贝的小手,真恨不得亲上几口,“小伙子,这么小就有如此的本领,长大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啊,这一个个的小英雄,一看秦贤弟也不是等闲之人呀。”
没等秦爷开口作答,小义方骄傲地挺胸大声说:“我师父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州六府,威震山东半边天的护国公秦琼的后人;我义父是才高八斗,大名鼎鼎的杜牧;我爷爷更是义薄云天,神功盖世的瓦岗寨后代。我还有金锏天王的大师兄,神枪行者的二师兄,最厉害的是我逍遥姐姐,她的轻功一窜就没影了。”他还要说下去,一眼看到师父那严厉的目光,吓得立即住口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在座的诸位闻听这番天真童言,都投来了惊讶、敬慕、喜悦的目光,尤其是水麒麟老英雄更是握住秦爷的手仔细端详。
酒过三寻,更加的敞开心扉,这船拳宗师面颊已是通红,口齿也略有迟钝,但挚诚坦荡不减。低声与秦爷耳语道:“老哥哥我,一生习武,嘉兴山盛堂也是江南闻名,门下弟子更是遍布江淮,可惜膝下只有德兰这一个闺女,她妈妈过世得早,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今日多亏了秦老弟的小徒搭救,也算是救了老哥哥的命,我有意将小女许配给令徒,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秦靖听得这肺腑之言还有什么推却的呢?便一口定下了这门娃娃亲。坐在旁边的逍遥那是何等的听力,这一言一语全听得详细,乐得合不上嘴,一捅身边的德儿悄声说:“小义方真是命好,小小年纪就有新媳妇了。你羡慕不?”
德儿一扭脸不去看她,逍遥撒娇地推着他,“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没人疼,我疼你。”
来日天明,各位英雄又要各奔东西了,当然是一番的难舍难分。秦爷与裘甫本是一路,都是去往杭州的,少不了一路的倾诉衷肠,小航船上好不热闹。
伴着桨声、水声、欢笑声船队已进入了余杭那繁忙的水域,这大运河杭州段是笔直的一条线,没有特殊情况是很少乱拐的。
船越向前走,两岸的民房店铺渐渐多了起来,推车挑担的、做买做卖的,吆五喝六的、说书讨饭的组合成三十六行花花世界。
德儿被这眼前的缤纷繁华迷住了,兴奋好奇地对师父说:“这杭州地界可够热闹的呀。市面上的三十六行,行行都有吧?”
秦爷也被这景象感染了,想考考徒弟便问他道:“你知道三十六行都是哪些吗?”看着德儿茫然的眼神,秦靖逐一数来,“三十六行分别指:肉肆行、宫粉行、成衣行、玉石行、球宝行、丝绸行、麻行、首饰行、纸行、海味行、鲜鱼行、文房用具行、茶行、竹木行、酒米行、铁器行、顾绣行、针线行、汤店行、药肆行、扎作行、仵作行、巫行、驿传行、陶土行、棺木行、皮革行、故旧行、酱料行、柴行、网罟行、花纱行、杂耍行、彩兴行、鼓乐行和花果行。”德儿显然没能全记下来,他痴痴地笑着望向舱外。
只要跟着前面的货船走就好了,拥拥挤挤的你别烦,磕磕碰碰的你别恼,都是去同一个方向,大运河的南端终点杭州。
到了杭州,官办的、私营的码头随处可见,要说货物集散地、水陆转运地积于一身的大型码头就要数小街河埠头了。这埠头位于杭州城北,地处大运河、小河、余杭塘河三河交汇处。
小航船跟着船队向右一拐,进入一条长长的河叉,沿河而建的民居楼下是店铺,楼上是居所,富有水乡风情的黑瓦黛顶,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尽头。
河道两边密集地排列着卸货的船只,樯帆卸泊,百货登市,身穿各色样式的衣服,操着南腔北调的商贾正讨价还价,博弈得热火朝天。
秦爷和裘甫站在甲板上浏览着这忙碌的景象,“裘甫大哥,您从湖州回来啦?”喊声是从岸上传来的。
顺着声音望去,正在卸粮食的大船旁立着个二十出头、一身脚夫打扮的汉子,浓眉方脸,一团和气的神情下透出几分倔强,这时他正向裘甫招手致意。
裘甫一看是他,马上示意货船停下,忙不迭地将船靠过去,还没等船只停稳,他一个健步跃上岸,亲热地抓住那人的胳膊,像久别的亲人激动地回应道:“是仙芝老弟啊!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秦靖也跟随上岸,只听那唤做仙芝的汉子如同见到兄长一般,满面笑容,搂住对方的双肩不放,“大哥,前几日听码头的船老大讲,您去湖州贩丝去了,还以为这次又遇不到哥哥啦,真是不曾想到啊。”
这裘甫也是同样的欣喜,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是呀,兄弟,自从上次咱们一道去长安贩盐,算起来已经一年有余了。要不是你舍身挡了那官差的一棍,娘西撇!我这条命就扔在许州了。”
仙芝把手一摆不让对方再说下去,“哥哥不要把这种小事总挂在嘴边,我这条命不知被哥哥救过多少回了,干我们这行的,就是刀头舐血的买卖。想起许州那差官太歹毒啦,那些官兵管他叫秦宗权,他那付黄灿灿的丑恶嘴脸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裘甫一转身,把这汉子引见给秦靖,充满褒奖地介绍道:“秦兄,这是自家兄弟,和你也是同乡,河南道濮州人,名字叫王仙芝。重义气有胆识,为了朋友舍生忘死。”秦爷和仙芝彼此施礼见过。
上下打量后秦靖不由赞叹:“王老弟可真是气度非凡啊,外温而内刚,举止高雅,身形俊朗,出类拔萃,乃大福大贵之相啊。”
“秦大哥高抬在下了,仙芝出身贫寒,为生活所迫,跻身于这挺险贩私的勾当,江湖漂泊,身不由己。虽有匡扶之志,也是报国无门,蒙朋友们抬爱赠予我玉面判官的浑号,论英雄也不过是个草莽好汉吧。这贩盐贩粮都是有今日没明朝的买卖,尤其是贩盐,自盐神管仲实行盐业专卖以来,一向是官府把持,权贵巨商坐收渔利,压榨黎民,中饱私囊,至光武帝由专营改为征税,至大隋全面放开,且免征盐税,此为大道。然安史之乱后,战祸连年,国库枯竭,政治腐败,盘剥无度,乾元元年盐业又收为官营,朝廷为了筹钱敛财,把每斗盐的价格由十钱陡然提高到百钱,层层抽红,鱼肉百姓,无耻行径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正如白居易的《盐商妇》说的那样‘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秦兄,你说盐铁尚书能不知道吗?他不知是因拿了人家的好处,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仙芝侧脸问裘甫,“大哥,走了这趟丝,下一步要去哪里呀?”
裘甫略一迟疑,似怕走漏风声般低声说:“还是想去东都贩盐。虽说官府关卡林立,沿途响马流寇猖獗,但还是那个利大划算啊!不如兄弟与我一同走一趟,如何啊?”
“近两年这杭州来了个刺史姚合,为人宽厚,体恤百姓艰辛,对自己却是俭朴仔细,你们看那边的马车就是他府上的,是来这小街河埠头买粮上菜的。”
顺着王仙芝的指示望去,一驾陈旧的马车停在米行前,一个身搭披肩的车夫正往车上扛运着粮食,“那是他家的管家、车夫、厨师兼打杂于一身的仆人姚子,姚合洁身自好,对自己很是严格。可对我们贩私却网开一面,为此我们也不去舍近求远,只在周边贩米贩丝,虽利薄,但安逸。话又说回来了,若大哥需要小弟效力,那是义无反顾的。可这次是不行了,我们准备三天后启程去洪州贩粮,现在正在卸船装车呢。”
“怎么要去洪州贩粮?那里可是正闹蝗灾啊。饥民如潮,都明抢明夺了。你贩粮食不是羊入虎口吗?”裘甫眉头紧皱地劝道。
仙芝“嗨”了一声,不无埋怨地说:“都是我那宝贝义弟拿的主意,说他神机妙算此番必赚。”
“他不是进京赶考去了吗?怎么又没考中?”裘甫好像很是了解所说之人。
仙芝无奈地偷偷摇了摇头,两手一摊小声说:“小声啦,这回进京赶考又受刺激了,别让他听到犯了心病。这不,我周叔把他托付给我,让我带着他出来散散心,经经世面历练历练,一切费用由黄家出,我就是个负责驾驭车把式。”
“王大哥!你过来看一下。”谈话被那边的招唤打断了。
趁着仙芝离开的工夫,秦靖不解地向裘甫询问:“这好汉颇有才气,至少该是个乡贡。怎么投入江湖干起了打打杀杀的活计?“
裘甫看着那群卸货的人,不无惋惜地回答:“这些人中可不止他一个读书人,都是世道使然啊!”
略一沉默秦靖又问:“这周叔和仙芝是什么关系?周家与黄家怎么如此亲近?”
裘甫嘿嘿一笑解释道:“听不懂吧,这说起来可就清楚了。那河南道曹州的黄家可是百年来贩盐的大户,大家都说在河南道,三分盐路归黄家。仙芝他们家原本是给黄家打工的,到了他爷爷这辈,年轻时曾有恩于黄老太爷,还拜了把兄弟,有了资本回濮州另立了门户,但这交情始终没断。这黄老太爷膝下无儿,只有个闺女,诺大的家产没有子嗣怎么行?就经人托媒把从南方来的周宗旦入赘到黄家,也就是倒插门女婿。这仙芝所说的义弟就是指周宗旦的儿子,他这义弟从小就才智过人,聪明伶俐,八岁就能吟出《题菊花》的脱俗绝句‘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可惜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呀,进京科考履考履败……”
“黄巢!”王仙芝领着一高一低两个汉子走过来,边走边回头喊着。
两个汉子一同上前向裘甫施礼,三个人相见也是分外的亲热。仙芝随即将他们引荐给秦靖,这矮个子稳重朴实的是哥哥尚君长,高个子热情奔放的是弟弟尚让。
“甫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闻听这敲金击石的铿锵话音,秦爷抬头观看,一位青年急匆匆从后面赶来,面貌上也就十七八岁的光景,一丈高的清瘦体魄,袭一身儒生装,前大襟掖在腰间,头大如斗,一字眉浓密似墨,柳叶细目眼光若芒,光着头,发丝稀卷,两鬓微秃。
王仙芝唤他过来,“义弟,快来见过秦大哥。”黄巢彬彬有礼,叫了声秦大哥好。
裘甫指着秃鬓少年说道:“兄弟,我在南浔遇到你堂哥了,他让我转告你,闲暇时回嘉兴看看。对了,还叮嘱你那三十六路牛叉功不要荒废了。”他接着问仙芝,“你们落脚在哪里?去洪州的车子雇好了没有?”
“就住在前面的宝来客栈,雇了十八辆马车,怎么哥哥你有事吗?”仙芝疑惑地望着裘甫。
“对,秦兄正要去洪州(南昌)百丈山,我马上卸了货就要赶回明州(宁波),想让兄弟你在路上多加关照秦兄和这些孩子,你看方便吗?”
仙芝丝毫没有为难之意,爽快地答应着,“这有什么呀!自家兄弟理当相互照应,正好我那儿有间闲房,秦大哥你就凑合先住下,这里正是旺季,客栈都住得满满的。后天我们一起动身,还有孩子们呢,好,我想法为你们雇个轩车。”裘甫就此告别回货船上,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秦靖他们的行李搬去了客栈。
次日,趁着仙芝他们整理货物,秦靖带着孩子们进了杭州城。
这杭州城最早称为余杭,杭就是船,夏禹南巡大会诸侯于会稽(绍兴)时,曾乘舟航行经过这里,并舍弃所乘方舟在此,故取名余杭。
进入城北余杭门,便进入了素有“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人间天堂”美誉的繁华都市,人们皆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就那么好吗?未到过的人不禁要产生怀疑。其实此言一点不浮夸,连白乐天也有诗感慨道“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这里是东南大都,富甲云积之地,楼台馆所,殿堂屋宇,酒肆勾栏,塔寺庙观,集浮华于大成,享奢靡之美幻,凡人无不委顿不前,勒马停足乐不思蜀。
出城西钱塘城关,是好大一片香市,香客里出外进热闹非凡,当地有句谚语“钱塘门外香袋儿,蜡烛未尽照丝蚕”。
前行不远处,烟波浩渺,碧波万倾,三面云山一面城,只缘身在图画中。
师徒几人上了断桥,和风拂面,孤山上栀子花的甜香阵阵袭来。环顾西湖水面,微波荡漾,万亩荷塘碧叶连天,千朵蓓蕾含苞待放。
桥那边的堤上走来一人,丫头坦腹、赤面伟体、龙眼虬髯,手摇棕扇悠然自若,腰间挂着个小火葫芦,乍一看装束怪异,但让人见了欢喜讨巧。
“哗”的一声,谁也没有注意到水边有人在泼水,看那捧着铜盆的是个不拘言笑的妇人,她虽已青春不在,但看起来仍然是风韵犹存。
“原来这西湖水是名媛佳人的洗脸水呀!”怪人瞧着女人凑趣地戏言,对方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并未讲话,拎着盆子转身进了道旁的酒家。
怪人并未感到尴尬,抬眼望着店铺匾额自语道:“虚白轩。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与那湖边的虚白堂只一字之差啊!”
他扭头又看到迎面而来的几个人,尤其是凝视着小义方,抖手挥扇笑道:“我向东去你往西,擦肩莫问何处栖。断桥莫扫不断雪,柳莺婉啭辨迷离。天外飞天无涯际,灵隐钟鼓了晨夕。六月芳菲非有意,抱朴养拙始为一。”
几个孩子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怪人,那人接着说道,“得道真仙不易逢,几时归去愿相从。古言住处连沧海,别是蓬莱第一峰。小子,你我有缘再会。”
义方惊呼道:“你们看,他是神仙吧?”
“这人长得真怪。”
“不是长得怪,只是衣着怪而已啦!”
大家谈论着与他擦身而过,脚下已踏上了白堤,白堤的银沙沙沙作响,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湖光山色。
追逐着蜻蜓,撩拨着湖水,聆听着柳林莺啼,一路上欢歌笑语,就算是秦靖也同样融入这如画的风光中了。是呀,此情此景谁还会怀疑,上若有天堂,下唯有苏杭呢?这不正是“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远远得望见前面一座卧波石桥,桥的另一面立有石亭。走近了,看这桥柱子上刻着“西泠桥”,逍遥嚷着走累了,几个人停下来,各自找到石墩坐下休息。
只有小义方看见湖边闲人中一老一少,端坐石墩之上正在下棋,他便好奇地凑了过去。
这老者慈眉善目,是一位高僧;对家仙风傲骨,是一位道士。两个人正下着宝应象棋,此时刚互兑了一子,形成老兵搜林之式。
老僧低头深思,边想边说:“不愧曾是钦点的状元啊,真是棋高一招呀。”
道长抬睛惬意,捋髯劝道:“大师悔一子如何?”
和尚抬起头认真地说:“不可,做人要的是诚信,言必信,行必果,起手无悔,落子生根,一诺千金。做事要执著,不能朝三暮四、优柔寡断,认准了就该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应像我师弟大梅法常那样的执著,曾有人问他投师马祖道一后,可得何意旨啦?他回答是即心是佛。那人告诉他,马师如今不谈即心是佛了,改讲非心非佛了。大梅不为所动说,任你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是佛。并曾赋诗给我以表心志,他写道‘摧残枯木倚寒林,几度逢春不变心。樵客遇之犹不顾,郢人那得苦追寻’。这就是执著!”
听到这儿道长诧异地问:“那不是有违师意吗?”
和尚态度认真地摇头道:“不然,师父虽曾说即心是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但也告诫我们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自己禅悟,不要听别人告诉你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你认为对的就要坚持。”
他抬眼望着桥那面的亭子,慢声细语地说,“那亭子里的苏小小你说她是对还是错呢?人之相知,贵乎知心,竭尽全力才能无怨无悔。”
老禅师发现身旁站着个小孩子,长得跟玉娃娃一般,顿时眉宇舒展怜爱地问他,“善哉,童儿几岁了?可熟读诗文了吗?”
“六岁,师娘教了。”小义方大大方方地回答。
“那好,给我背上一首听听。”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老和尚一听乐了,望着灵隐寺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骆宾王骆观光写的咏鹅诗,小孩子都会背的呀。想当年他是何等的挥洒文字,意气风发啊!一篇讨逆檄文,寥寥数语激荡山河,言犹在耳,忠岂忘心。”和尚略加思索朗声背诵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人去寺空,慷慨之词犹在,激扬之情每每读来催人奋发。可惜诗犹在,人去了。正如刘希夷所写‘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不说那些伤心事了,童儿,你能看懂这棋吗?”
义方肯定地点点头,“老爷爷,我和大师兄经常下的,这个叔叔的棋并不一定能赢。”小义方一指棋盘。
“他叫我什么?”
“他叫你什么?”两个人相互指着仰天大笑。
“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小义方不解地挠着头。
那和尚笑着对道人说:“华阳真人,你这脱胎换骨之术可在这孩子处吃亏了。”
“齐安大师,不知者不怪,童言无忌嘛。”道人慈祥地问义方,“娃呀,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我们从泰山来,要去洪州百丈山。”
道人捋着长须,目光微微漂移,“泰山好啊,‘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提起洪州我更加熟悉了,几年前我还在那里,你们这是路过杭州。”
“那你们也是路过吗?”义方好奇地问。
二人微微笑着,和尚说:“我正等着个逃难的皇帝,他刚送走个闲散的神仙。”
“师娘说皇帝是在长安的,怎么会来这里呢?”义方纳闷地问。
老和尚指着湖面上的浮萍,暗含玄机地说:“该来的要来,该走的已走,该沉的正沉,该浮的在浮,命里注定终会有,只是凡人空悲伤。万丈琼台从何起?水中迷花终是虚。”
“义方!走了。”大师兄在桥那面喊着,义方没有听得太懂这番话的深意,就一蹦一跳地下桥去了。
走过苏小小墓,他还奇怪这亭子里怎么有一座坟呢?这慕才亭的几幅楹联他还识得,一幅是“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还有一幅是“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其它的也没时间细看,一溜小跑就向前面追去了。
走了半个时辰,灵隐寺到了。
它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这座由太宗钦命“灵隐”的古寺确是与众不同,放眼望去寺庙幽深,巍峨庄严,井井有条。走过大殿,回转侧廊,名人题字,大家碑刻,处处精彩绝伦。
忽见一块名士宋之问的墨宝“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大家觉得后面的一句较前句更加推陈出新。
这时有出家人走来,逍遥好事便上前询问,和尚用佩服的眼神看着他们说:“阿弥陀佛,施主们真是眼力非凡,这前后两句是出自两个人之口,全赖机缘巧合,他们偶遇寺中,才得以大成。这前面两句出自为抢亲外甥刘希夷的诗,而痛下杀手的宋之问之口;这后两句是个落难伤心的出家人所赋,那位大师已圆寂很久了。”这和尚说到此,似有顾虑就此打住。
逍遥正听到绝妙处,怎能悬而未决呢?娇拗地追问是那位师父。
和尚扶袖挪步一声长笑,“此人了不得呀!你听他的诗。”和尚朗声诵道,“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