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货行可真是家大业大,仅这院落在方圆百八十里范围内也是首屈一指的。前院经营,后院住家,一道大墙从中间隔开截然是两个天地,前面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市井污浊之气再也传不进清幽私密的后院来。
这是高顺励住进货行的第二天,可以用焦心如焚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天还没亮,人已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索性披起衣裳踱步出屋来。
这整晚的思来想去夜不能寐,顺励不禁笑话起自己来,一贯地经不住事情,瞻前顾后矮人看场,不如大师兄胸有城府,任你雷霆万钧我自稳如泰山。
大梨树下的石凳石桌结了层厚厚的露水,见四下无处可坐,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说句实在话,就是再心大的人,睡在这里也是种煎熬,这货行后院虽没有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不料老东家有着养鸟的偏好,在院子里架起几个大笼子,正中最大的不用说是那只被屠牛手拍死的金雕的,周围一圈小的笼子里养着喜鹊、锦鸡、鸽子,尤其是与众不同,里面还有两只乌鸦。
昨天晚上,就是在这笼子前,右手提着鹦鹉架子的高老头语重心长地说:“乌鸦是义鸟,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这也是做人的根本,要懂得知恩图报。”
这些小生灵可能是晓得天快亮了,又是啼鸣,又是扑打翅膀,闹得甚欢。鸟儿的折腾还能忍受,上房老爷子的鼾声大得出奇,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天都快亮了,他还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高顺励站在院子里,仰望东方地平线上明亮的启明星,想静下心来捋捋头绪,正如少东家高京园说的,靠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攀爬万丈冰峰,没有绝顶的轻功,那是痴人说梦,只能期盼夺了圣母宫,取它囤积的雪莲,才有一线希望。
可就这一线希望,现在也没有了,昨个黄昏时分,少东家带着帮手打进了圣母宫,圣母和宫女们被追的落荒而逃。可进去一看,库房里什么也没有,这才相信圣母宫确实遭贼了,还是个损贼!偷得是干干净净。
远处传来忽高忽低的锁呐和鼓乐之声,自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停过,那是义军找来的龟兹鼓乐班子,听那锁呐声甚是凄凉,便知营里在办丧事,这种出自波斯的小喇叭,吹起来穿透力极强,像是孝子贤孙在揪心扯肺地哭嚎逝者。
消息像长了翅膀,长庚星耀眼在西边暮色里时,军营里传出的噩耗已是满镇子妇孺皆知了,大将军张议潭毒发身亡啦!将官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忙着去凶肆采买丧葬用品,还不忘派出几队士兵,敲着铜锣宣布宵禁,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
“高英雄,这么早就起来咧?”从二道门外闪进个黑影,离老远就飘过来一股浓浓的胭脂气,顺励借着晨光定睛一看,认出是住在前院的桑掌柜。
见他用布带吊着左边的膀子,那膀子是昨天推倒圣母像时抻伤的。桑掌柜蹑手蹑脚地走近东厢房,小心翼翼地轻声唤着,“少东家,少东家,出事咧。”
喊了半天,可能是高京园实在是太累了,睡得太沉没有回应,“少东家!对面的老洛被义军抓起来咧,索将军正带人查抄他的酒店哩,伢婆姨过来相求,阿们是不是帮着佛佛话。”桑掌柜提高了声音,屋里这才点亮了蜡烛,传出窸窸窣窣穿衣的动静。
片刻,房门吱扭响了一声,少东家从里面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老桑,出了什么重要的事呢么?眊你贼急慌忙的,天亮再佛不行么?”
桑掌柜是一脸的无奈,“少东家,天还没亮就劳烦你,这事可等不得,对面的老洛被义军抓起来咧,佛伢是吐蕃奸细,偷着去凉州报信的,索勋正带人搜查伢的铺子哩,伢婆姨急惶惶地跑来求阿们给佛个情。”
“肥,小红来咧?佛伢男人是奸细,胡佛呢么?”听说是洛店主的婆姨过来寻帮助,高京园顿时睡意全无,精神振作起来,“走,阿们去眊眊,哎呀,阿这浑身息溜溜滴。”
穿过二道门进入前院,货行的伙计们累了一天啦,都在和周公打着交道,院子里静悄悄的。
来到桑掌柜的屋子外,门上挂着刺有鸳鸯的绣帘,这帘子不知是哪个相好的给孑然一身的桑掌柜织绣,手工细腻,线码工整,颇藏心意。
方将其撩开,一股浓浓的胭脂气迎面扑来,油灯发出昏暗星豆的光亮,见那老桑的床边坐着铺子里的小女子,此时她头儿没梳,脸儿没洗,脸蛋未敷赭红,朱唇未涂乌膏,白皙的肌肤反而更加的生动圆润了。
圆鬟椎髻蓬松倾斜,两眼迷离似哀似怨,妩媚的脸上显现出经受了风雨摧残的疲惫。她一定是出来时太慌张了,顺手扯了件男人的袍子,胡乱地穿裹上,上面的钮子没来得及扣好,脖颈下袒露出一片雪白的诱惑。
“大少爷!快帮帮小妹,老洛被义军抓咧,正押着查抄酒店哩。”见高京园进来,女子麻利地站起,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差点钻进他的怀里。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顺励头回感到在自己娇弱的女人面前,男人这块石头也会被化做泥。
“小红,老洛出什么事咧?”
女人是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业个子歪起,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阿佛义军大将军死咧,敲锣喊话宵禁哦,还出去干撒么?”
高京园扶着她的蛮腰,生怕她闪了身子,“这赖怠佛木马达,有大买卖要做。像鬼招魂似的急匆匆地走咧。可倒是好,刚才来了些当兵的砸开门,不容分佛翻箱倒柜一通乱找,佛老洛是奸细。大少爷,你可要帮帮阿,你看么,阿是从后门出来的,一时慌张把骨拐扭咧。”
她旋即脱了软靴,甩掉薄帛,向高京园展示着白里透粉的玉足,这女人的脚集白、嫩、圆、润、香、小、扁于大成,汉成帝的昭仪赵合德那盈盈一握未得以睹其秀美,这只玉钩就足以令男子见了神魂颠倒啦。少东家色迷迷地捏了下伸过来的脚踝,心疼地安慰道:“小红木急,有阿在哩!就是天塌下来,阿给妹子顶着哩,义军里都是阿的好兄弟,阿给你佛佛去。”
出了货行,没走几步就是洛家酒店,此刻店门前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持刀舞枪的兵士们呼号着里出外进。
“把人犯带回营去!”火光下一名青年将军大声命令着,他个子不高,精瘦练达,二目炯炯,有股不怒自威之仪。
“索勋将军!您可真是不辞辛苦,废寝忘食,这天还没亮就出来办事咧。”少东家一脸的恭敬靠上前。
“是高义士呀,你怎么来了?”将军挺着胸膛威风凛凛地回应,“没办法呀,军中出了大事,大将军身遇不测,眼下情况紧急。为保消息不被泄漏出去,本已告知乡民夜间禁止外出,可这两个歹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潜出镇外,不猜也知道他们意欲何为。还好,被及早发现抓捕回来,我于是带人搜查他的铺子,看看是否还有其它的线索。”
高京园皱起眉头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弄错咧?洛店主是这大业镇的老住户,平日里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未听佛伢和吐蕃官府有什么瓜葛,怎么成了奸细咧?”
索勋把眼睛一瞪,“我没说他是奸细。”
高京园闻听大喜嘿嘿笑了,“阿佛不会么,搞错咧。”
将军又把眼一翻,“错倒是没错,他不是甘州败军的奸细,而是刺杀大将军的凶手,按我的性子就该一刀砍了他们。”
“怎么越来越严重咧,又成凶手呢么?”少东家震惊地瞠目结舌。
索勋轻蔑地一笑,“高义士呀,这就是你粗心大意啦。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看这个,”将军从身后亲兵的手里取过一把短弓,“你看这弓上的府制,是甘州的!这说明什么?”他指着跪在地上五花大绑的两个人,“就是他们两个合力谋害了大将军,一人一张弓,一张丢在林子里,一张藏到酒店里。”
那两个人被按押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应该是士兵们动了粗,每个人嘴里用粗布堵个严实,哼哼着像是有话要说。
索勋拽出其中一位嘴里的布,让他说话,“不是我!我什么都不清楚,是他来找我,带着我去的。”
索勋重新把粗布塞进他的嘴里,“听听,这个酒店店主还是个主犯。高义士,你还不信?你看从酒店的暗室都搜出了什么。”
高京园随着他的指示望过去,士兵们肩挑背扛的查获品还真不少,有刀枪剑戟、旗帜帐幔、锣鼓锁呐、香炉烛台,金银细软堆积盈箱,字画古玩罗列满筐,凭这些钱财足可以拉起一支队伍。更有一筐画卷展开了是河西各州舆图,山川沟渠、城池村落、要塞关隘标注得事无巨细极尽详实,计里画方制图六体讲究得精益求精一目了然。
“看看,这个酒店店主是个什么货色?有背景,有来头啊,你还说他是无辜的。”说得少东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索勋押着两名刺客回营去了,临走时告知高京园现营中多事,约定攻取天心寨的计划延后啦。
“带!这一定是搞错咧,王家哥哥是个商人,怎么会拉弓射箭么?”长袍子急三火四地跑过来,他身边紧跟着手握捻珠的胖子。
“可他确实是从南边鄯州来的,阿们和伢初次相见,你能保证伢和大非川的败军没关系么?还是少佛话为妙,义军盘问起来恐要引火烧身咧。”经他这么一提醒,长袍子立即不再言语了。
这边不敢言语,那边却不管不顾,哭天抢地,洛家婆姨瘫在地上痛不欲生,还好有少东家、桑掌柜及酒店伙计帮着连哄带劝,连拖带抱地将她弄进店里。
当高京园三人重新回到货行时,已是天光大亮了,“没想到老洛是这样的人,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哩,没有义军的支持,靠阿们的力量拿下天心寨那是痴儿说梦。”少东家是情绪低落,一脸的无奈。
“你好!”一声问好引得三人望过去,可不是老东家本人说的,而是鸟语,这鸟儿学得主人的语调惟妙惟肖。
老东家右手提着只鹦鹉架子从上房走出来,“京园啊,一大早你们在瞎折腾什么呢么?是不是把人家圣母宫夺咧,东方义带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你们两个呀,不知深浅,一鸣乌事滴,净捅马蜂窝。甘州的吐蕃节度使被赶到大非川,再想回来可难。义军的日子也不好过,在伊州打了败仗,损兵折将,夜里个又死了大将军张议潭,看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咧,你们最好离伢们远着些。天亮咧,下板开张哦,士俊别在这里瞎起哄,去前面忙你的正事么。”
架子上的鹦鹉羽毛艳丽,华贵高雅,鸟喙红红的,个头有鸽子大小。有五言律诗赞它“笼中鹦鹉唱,唱且拟人声。曲爪抓金紧,弯腰点首兢。我心他不会,他语我难听。替主言多事,相嬉亦可憎”。
说别的桑士俊是唯唯诺诺、阿谀逢迎,可提到圣母宫他像变了个人。“老东家,这就不对咧!圣母宫原本是阿们的感业寺,高家几代的祖产,这你是知道的。是天心寨仗着吐蕃的势力强行霸占去,怎么就不能夺回来?而且阿还要重修寺院,再塑老姑奶奶的金身。当年阉人李辅国勾结皇后张良娣,私下诏书将祖上流放巫州,客死他乡,若没有老姑奶奶的收留安置,一帮义子养女早就饥寒而死咧,哪还有阿们这些后代子孙么?你在人前左一个高仙芝的后人,又一个扫平西域的功臣,高仙芝是高句丽人,他伢和你有何关系?阿们的祖上是忠心不二的高力士、至死不渝的冯元一。”几句话说得老东家羞愧难当,张了几回嘴却无以应对。
索性一跺脚气哼哼地转身而去,“你个草星子,徉徉昏昏滴,跟你那死爸头一个模样。那是愚忠,大唐给了阿们什么?是恨!是耻辱!”
桑士俊也不服软,在后面大声吟诵道:“你忘了祖上的诗么?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