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熊熊,光景跃动,那堆黄土仿佛动了起来,仿佛听懂了肖五子的话,仿佛不再凄凉且有了些许欢愉。肖五子又开启了一坛老酒,一点点地倒入泥土之中,嘴里不停叨念着,仿佛对活着的七子讲述。成快脚一言不发,默默地将一把把黄纸放到火中烧化,火光中映着他脸上仍带有两道亮亮的泪痕。
曾册脑海中也浮现出肖七子的身影,看着眼前的两个兄弟,心中却比以前安稳了许多。他看得出肖五子已经少了悲伤,多了持重。曾册相信肖五子已经从仇恨与自责中解脱出来了。
那一夜兄弟三人在城外的一个客栈里留宿,他们随便点了些酒菜轻松地吃喝着。成快脚和肖五子两人脸上多了笑容,少了悲戚。再提到肖七子的时候,肖五子神情淡定了很多,仿佛在谈论一个刚刚出门还要回来的朋友一般。他们没有酗酒,简单吃喝过就去睡了,而且睡得十分安稳。
曾册他们第二天一早回到曾宅时,看见曾琦正在叉着小蛮腰支使着厨房的老妈子们收拾。一旁的曾福脸色尴尬地帮着曾琦检查厨房里的卫生。曾福一大早就被这位小主家的张罗声招来。在萧家呆了许久,曾琦绝对是个管家好手。以她的眼光看待曾宅里的下人们绝对是在混饭吃。
曾琦清早起来就没见有人打扫庭院,跟着到灶房一看,水缸里只剩下个缸底,厨房里到处是灰尘和油腻。柴屋里的木柴不够,粮仓里有不少耗子屎,洗衣房的木桶木盆净是裂口……反正在她眼里哪哪都是毛病。她清早的一阵吆喝把曾福吓得够呛,一直跟在曾琦身后小心伺候着。
曾册带曾琦到城外土地所在的村里,找了保正落了户籍。这回曾琦才成为一个真正的辽国自由农民。曾琦倒不操心这些事,她把哥哥从头到脚数落一通,说他读书读得傻掉了,挺小的宅子养那么多闲人。吃闲饭的人多家里还管不好,连老爹的一半都不如。这家要是她来管,要赶一半人出去。
曾册听着一点气都没有,反倒是心里有种满足感。他虽然买下了宅院,但并没有一个居家过日子的感觉。成快脚和肖五子他们在外打拼犹可,但进了宅子也都是大爷一般做了甩手大爷。尤其是快脚,四个小丫头随便说几句,他就晕头转向了。叫他裁几个人,到现在一个人也没裁掉。看看曾琦,人小鬼大,眼里不揉沙子。曾册就顺着她的话说:“以后这所宅子上的事全都交给你了。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
曾琦一脸惊喜地问:“哥,你说的可认真?”
曾册说:“当然。
曾琦问:“我能赶人走么?”
曾册说:“宅子里这些人你随便赶。我回去就把牙人找来,你赶谁就叫他领走。”
曾琦认真的问:“那个曾福也能赶走么?”
曾册说:“当然可以,我说过了,宅子里的事你都管起来。”
得了曾册的确认,曾琦就不再聒噪了,一双明眸望天,也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琢磨些什么。曾册跟曾琦半路分了手,他让曾琦回去尽管按她的想法办,不用有任何顾虑。
当曾册出现在李胖面前时,他那满是黑肉的脸立即绽出了笑容。他笨拙地起身向曾册拱手道:“小官人发达了,以后李某要改称爵爷了。”
曾册连忙拱手还礼道:“李兄不要开玩笑了,小可还要多谢李兄上次的相助。”
李胖做的牙人生意,消息灵通是最基本的能力,曾册对他了解自己幽州所作所为一点也不稀奇。李胖却坚持说:“小官人封了爵便是官员了,李某岂敢与爵爷称兄道弟。”
曾册本来也是客气,他很痛恨李胖奴隶贩子的职业,若不是他上次帮助找着肖五子,曾册才不会对他客气呢。既然眼下李胖如此说,曾册索性改口道:“李员外,小可上次托你的事情可曾有些着落?”
李胖连声说:“有着落了,只不过我等不识得小官人的那几个朋友,所以还需要小官人派人去查找。”
曾册听见,眼睛立时放出光来问:“他们在哪里?”
李胖答:“他们那一批青壮都被蔚州一个契丹详稳买去了。小官人的朋友估计就在那详稳家做农奴。”
曾册兴奋地问:“员外可有详细的地址?”
李胖肥嘟嘟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点点头说:“那个详稳是按照每人4贯的价钱买去的。小官人若想赎回来,怕是低于5、6贯钱人家不肯。”
曾册听见李胖说,但却不见他把地址给自己,这才想起当初他承诺过的话。忙摸出一块银子塞了过去。李胖一手接银子一手将一张纸递给了曾册。曾册展开一看,上面写着蔚州某乡某家的字样。曾册仔细将纸条揣好。曾册这时想起也速死前曾说起过幽州的奴隶贩子郭四郎,于是就想多打听些消息问:“员外可认得幽州的郭四郎。”
李胖听见郭四郎的名字,全是肥肉的眼皮跳了几跳,他的脸皮太黑,否则曾册也能看出他的脸色变化。李胖问:“小官人如何认识得郭四郎?”
曾册总不能告诉他是从死人嘴里撬出来的,他就编了个瞎话说是自己在幽州认识的牙人说起的。李胖警觉的瞄着曾册呵呵笑道:“小官人休诓我,寻常人等岂能知道郭四郎的名号?”
曾册见他不相信,自己也就不解释了,等着李胖的答案。李胖的肥手在桌子上轻轻敲打着,好像是在回忆一般。曾册就又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李胖跟前。李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银子收起,为难地说:“本来我不该将郭大官人的事说出来,可小官人是太平王看上的,所以迟早也会知道的。”
李胖随后就说起了郭四郎的来历。郭四郎的父亲原为后唐的一名将军,随后跟着石敬塘父子成了后晋的将军。再后来,辽太宗耶律德光率契丹铁骑突入中原,这位郭将军便降了大辽,成为耶律沙手下的一员将官。这位郭将军投降时就已六十有余,不久就病死了。他的大儿子郭大郎便留在耶律沙身边成了他汉人参军。郭家的二儿子郭二郎成了耶律沙在幽州的管家。郭三郎早年夭折。郭四郎就借着老爹和两个哥哥的庇护做起了贩卖丁口的生意。
郭四郎因为家势,他能及时知道辽军何时去大宋劫掠,还能垄断辽军掠夺回来的丁口。辽国境内奴隶贩子们都必须从他手里买丁口。一来二去,他的声望越来越大,来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郭四郎就在幽云十六州里每州上选一两个牙人做他的眼线。其实就是二级经销商李胖就是郭四郎在涿州的经销商。这些经销商下面还有牙人,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覆盖辽国大部分的奴隶贩卖网络。最下层的牙人收集买家的需求,然后一层层地向上反馈。辽军抓回来的西丁口以及辽国其他渠道捉来的丁口经由郭四郎分配到各州,再到最底下的牙人卖给买家。
曾册听得不由啧舌,郭四郎的奴隶贩卖网络堪比千年之后的贩毒网络了。只不过贩毒网络需要隐蔽,而郭四郎的贩奴网却得到辽国朝廷的保护。
曾册急匆匆地赶回曾宅,他这次要安排成快脚和肖五子两个人马上动身前往蔚州去找关小乙和喜哥儿。但他才一进门,就听见院子里一片哭声,许多宅子里原来的仆役们都跪在地上。曾册大惊,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不测,一直跑进了厅堂。
只见曾琦小脸涨得通红,怒视着院子里下跪的众人。一旁的曾福脸色青灰,耷拉着眼皮大气不敢出。成快脚和肖五子两个急得在厅堂里转圈子,却不知如何处理。大家见曾册进门就都一齐把眼光看向他。有几个胆大些的仆役给曾册磕头哀求道:“求家主不要赶我们走,求家主给我们条活路……”
曾琦看见曾册,眼睛里一下涌出泪来,洁白的贝齿紧紧咬着嘴唇。曾册猜出是曾琦赶人赶出乱子来了。曾册向跪着的众人道:“大家都起来吧,先回去,有事回头再说。”
听曾册一说,曾福立即挥手小声劝退众人,他自己也跟着众人一起离开。曾册拉着曾琦回到厅里,门才一关,曾琦就呜呜地哭开了。曾册以为她受了谁的气,立即瞪着眼睛问。可曾琦哭着不说。曾册就把肖五子喊了进来一问。原来没人敢欺负曾琦,只是那些仆役一听要赶他们走就都苦苦哀求。曾琦只是个13岁的小姑娘,自己才刚脱了奴籍,知道为奴隶的不易,可偏偏要强的个性又不肯收回成命,于是就僵在那里了。成快脚笨嘴笨舌的一劝,非但没劝住,反倒是火上浇油,吓得他俩谁也不敢多嘴了。
弄清楚事情的缘由,曾册就让外人都出去,上前拉着曾琦的手问:“曾琦,没想到你心肠这么好,看人家可怜就舍不得赶走了。”
曾琦眼睫毛上噙着泪点头道:“我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曾册问:“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