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知道,这个时代现代意义上的椅子已经普及,但仍有少数人和地方还保持着席地而坐,身前摆着高不及膝的案几的旧习。这有点像后世穿汉服或唐装一样,故意追求古风,表明自己的情趣古朴高雅,与众不同。显然,这位马先生就是这么一位。曾册还在发呆,那边马德成已经曲膝跪坐在席上。人家马德成有地利之便,刚才迎接他的时候就穿着厚袜立在台阶上。
这下曾册惨了,他得先脱了鞋,再笨手笨脚地坐在席子上。但他可没办法像马德成一样直挺挺地跪坐在席上,曾册的膝盖和脚面的大筋都不受力。他折腾了几次都不能跪坐安稳,只好拱手向马德成道:“小可自幼坐胡床,不习此道。请先生见谅。”
马德成很是得意地欣赏着曾册的丑态,他终于看到这小子也有不行的地方了。他很潇洒地挥下手说:“小友自便。”
曾册这才如蒙大赦,散盘着腿坐在席上。看着曾册的狼狈相,马德成捻着胡须道:“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曾册一听,老先生开始递话儿了。他说的是《论语》里的一段话,意思就是君子多学文化,再以礼教约束就不会离经叛道了。曾册这会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千年后大学校圆里的辩论赛场。对方辩友已经出题,他必须回应。
曾册盘腿也很不舒服,干脆就一条腿竖起,一条腿伸直。一条胳膊搂住竖起腿的膝盖,清理了一下思路开口道:“小可以为,礼非恒礼,因时而变,所以君子贵在识时。遵时礼方为俊杰。”
马德成眼里,曾册这副坐姿是对自己很大的不恭敬,以他晚辈的身份本应正襟危坐,谨言慎行。可他眼下正是坐没坐相,形似无赖,现在又出言不逊,想在圣人教化里标新立异。必须为他正本清源。于是马德成清清嗓子说道:“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君子的道义就是要为礼,使礼乐长存。”
马德成说的这句话仍是引用《论语》的,意思是既有的制度典章习俗君子不带头奉行的话,用不了多久这些文明就会损坏消失。
曾册笑道:“孔夫子所说的礼是周天子分封天下的制度和所有相关的礼仪。可是到秦始皇一统天下,设郡县,书同文,车同轨,礼乐为之一变。汉高祖除暴秦,也未恢复周天子分封天下的周礼。及至到了唐太宗开创大唐基业,更是不复周礼,仍以秦郡县制为体,更是新创出科举制,选拔读书人为国效力。由此可以看出,先秦诸侯争霸废掉了分封制,周礼也就不复存在了。秦汉开辟了郡县制,隋唐又有了科举制,每个朝代的祭祀、官制、冠冕以及习俗都在变化。所以,小可以为君子应该是敢为天下先,能够顺应时代变化。”
马德成听着曾册滔滔不绝的一通辩驳,言之有据,论理严密,竟无甚破绽。他只好说:“朝代更迭,唯仁义礼智信五常不变。”
曾册本来不是到马家来争论的,方才信口开河一通分说只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他还记得后世一位经商的朋友说过的一句话:“除非为了利益,否则所有争论都是没有价值的。”曾册虽然觉得这话说的太急功近利,但后来随着阅历增长,他发现的确有很多纯观点的争论确实没有意义。
比如眼前,他曾册能够说服马德成吗?这个自幼读四书五经长大,老了还以四书五经谋生的人,你非要往他脑子里灌输一些千年之后的理念现实吗?有用吗?除了继续争吵下去,争得彼此厌恶憎恨之外,换不来任何良好的效果。
曾册想到这里就呵呵干笑道:“马先生指导的是,仁义礼智信是恒久的,朝代更迭是暂时的。读书人应遵循圣贤教诲,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曾册这次巧用杜甫的名诗结尾,想投马德成所好。果然,马德成听了曾册的这番话,已经调集起来的斗志就去了多半。方才曾册的那一番天下礼常变的说法叫他很是不爽,但匆忙之下他竟无法反驳,于是先抛出一句敷衍,自己搜肠刮肚地吊书袋准备反击。可是曾册忽然转弯,顺着他的话说。马德成就是个迂腐的老书生,哪里知道曾册的套路,心里一下痛快了,还觉得眼前这少年孺子可教。于是就说:“杜工部说出了我辈心事,读书人就应如此,无论在朝在野,都应不忘担当。”
曾册连声说:“马先生说的精僻。”
马德成这会再看曾册,仍是一副坐没坐相,但已不是粗鄙无礼了,而是放浪洒脱了。马德成不由手捋胡须道:“曾小友,老夫把你的诗文拿给诗社的老友们传看,他们都很想结交你呢。”
曾册一听这事大了,一个马德成他就难以应付,再来一群马德成自己还要不要活了。他连连摆手说:“马先生莫要传了,小可自忖才学粗浅,见不得大方之家。”
马德成笑道:“若老夫不称大方之家,他们谁也不敢自称。眼下距离二月初二日龙抬头已经没有多久了,小友你要好好准备下。老夫在那几位老友跟前可是为你鼓吹了一番呢。”
曾册暗自叫声晦气,他已经被马德成划在他自己的帐下了。于是只好道:“马先生抬举,小可实在惶恐。”
马德成摆摆手说:“小友休要客气,只要诗会上写出更好的诗文,就让老夫面上生光了。”
曾册心想,近期腾出时间还要好好把宋词元曲好好清理一下,把后世小学中学背过的宋词宋诗,元代的小令,包括明清时诗词好好整理一下,默写出来,以后文人交往多了,全靠剽窃撑场面呢。
马德成继续叨叨着说:“这一次诗会打算在幽州台举办,我们正好追念先贤……”
曾册听到这里,脑子里忽然一闪亮:幽州台,好像在哪里听过……他只想了一会儿,突然就想起那首千古绝唱,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难道,难道就是这个幽州台?
曾册忍不住问:“敢问先生,可是陈子昂所登的那座幽州台?”
马德成点头道:“正是。燕云诗社就是要传承陈拾遗的志向,心向往之。”
曾册听了也不禁坐直了身体,他现在处所处的时代距离陈子昂写下这首诗刚刚过去200多年,与后世相比,可谓“新鲜出炉。”料想那座著名的幽州台上也还残留着不少仙气。曾册虽是个理科生,但也是被唐诗宋词明清小产说浇灌大的。对陈子昂这个级别的大诗人真的是心向往之。曾册心里默默盘算着,到时候无论时间多紧他都要参加这个诗会,也登一登幽州台找下感觉。
马德成见他出神,就道:“小友莫要担忧,凭你的诗才必定能技惊四座。”
曾册有点小激动的说:“小可真想这会就能登上幽州台,体验一把陈拾遗的情怀。”
陈子昂曾担任过拾遗的官职,后世就常以官名称呼他为“陈拾遗”,这其实是对诗人的尊称。后世课本里怕引起混乱,所以既不称字,也不称官职,更不讲什么名讳,统一直呼其名。曾册刚刚称“陈子昂”时,他已发觉马德成脸上的一丝不悦了。没办法,入乡随俗吗。
马德成手捋胡须吟道:“幽州台上千秋过,空前绝后只一人。读书人能有一句半句流传千古,死而无憾。”
曾册看着沉浸在自己诗情中的老头,也为他的情怀点赞。自己不是一样看到成功的魔术大师表演而心向往之吗,不也盼着自己的演出震撼灵魂吗。于是他赞叹道:“马先生口占这句已是经典,应镌刻在幽州台上。”
马德成听罢颇为得意地道:“诗社同仁也如此说,等将来重修幽州台时再说吧。”
曾册一惊,问道:“幽州台损毁了?”
马德成道:“幽州台安史之乱时就被毁于战火,如今只剩下一一堆城砖围起的土堆。以后兵荒马乱的一直不得重修。老夫与诗社同仁发愿,一定重修幽州台,告慰拾遗在天之灵。”
曾册不由唏嘘不已,原以为自己可以登台临风,感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独寂寞。眼看原来的建筑已经不可能再见到了,心中还是有些失落。联想到后世许多地方为了文化犹旅游的需要,建了不少新古迹圈起来收门票,于是也就有了掺和一把重建幽州台的想法。只是现在他的实力暂时不允许。
这时,仆役过来说酒饭已经备下,马德成利落的一下站起,在仆人的搀扶下穿了双软鞋,上来拉着曾册的手就往餐厅走去。曾册好奇地问:“马先生不在此间设宴么?”
马德成道:“岂可在夫子跟前放肆,此间只宜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