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心想,这老头子还真有点儒家原教旨主义的味道,连吃饭这种事都要背着孔子画像。哪知马德成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方才在明堂,老夫不能问。现在已经换了地方。我问你,此行回来路上可有新词?”
曾册摇摇头。马德成有些着急的低声说:“你近日好好做出首诗来,在幽州台诗会上亮一亮。”
曾册有点惊愕地看着一向忠厚老实的马德成问:“马先生,这是不是漏题作弊呀?”
哪知,马德成把脖子一梗说:“小友你年纪轻轻如何迂腐至此?近水楼台自然先得月光。”
听了这话,曾册险些笑出声来,赶情看上去很迂腐的老头子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显然是把曾册当成自己人了,也搞个内部重点培养,重点推荐啥啥的,就是不知在诗社拔得头筹了又能如何?
有这一番话,曾册与马德成的心理距离一下拉得很近,到喝起酒来的时候,马德成早早地就把两个做官的儿子赶走了,只留下他们一老一少继续喝酒论道。曾册这一夜喝得挺累,他一方面担心马德成酒醉后的身体,另一方面还是担心马德成没功夫给他写推荐信,他明天一早就想动身赶往蔚州。
结果证明,看上去很迂腐的书呆子马德成其实是非常靠谱的爷们儿。喝过了二更天的曾册扶着马德成回房时,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塞到曾册手中说:“信我都写好了,到了蔚州就找邢抱朴。早去早回,千万别误了诗会。”
曾册当时真想给老爷子磕俩头,他只剩下用力点头了。仆人扶着马德成摇摇晃晃地走出一段,曾册一直立在廊下目送老头子回房。马德成好像知道他仍站着没动似的,忽然开口吟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小友,明早你早早启程吧,不用等我,叫老夫也睡个安稳觉。”
曾册连忙朝马德成的背影一躬拱手道:“小可遵命,先生一夜好梦。”
马德成听罢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南风知我意,吹梦到幽州。”
第二天天刚亮,曾册就早早起来草草吃了些饭,与前来送行的马德成的大儿子拱手道谢别后,一路飞马向蔚州驰去。从幽州到蔚州中间要翻越西山,山路曲折蜿蜒西行。幸而他走的早,在天色全黑前穿越了西山,在山下的一个乡村借宿了一夜。天一亮他又打马一路向西偏南疾驰。到了天黑前终于进了蔚州城。
曾册牵着几乎跑脱力了的马一路直奔团练使衙门。就在他向门子说明身份的时候,曾册的那匹马忽然呜咽了一声颓然倒地。当门子得知他仅用了两天两夜就从幽州赶到这里时,也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幽州和蔚州之间隔着莽莽的西山。门子便知道来人把马都跑死了必有急事,就接了曾册的信匆匆跑进衙门去了。
曾册这才蹲下身来,抚着渐渐凉了的马尸,正寻思请人将这马葬了,门子却已经跑回来请他进门。曾册只得对门子拱下手说:“还请官爷将这马尸放到一边去。”
曾册跟着人匆匆走进了衙门后院。一路骑行,曾册的双腿被磨得火辣辣的疼,胯骨也被撑得很开,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加之一路风尘,脸色又黑又脏,模样非常可怜。后院官员的寓所里,一位身材颀长,脸形瘦削,长着一个鹰勾鼻子,一双鹰眼的青年官员起身向曾册拱手致意道:“曾小友,辛苦了,快坐下歇息。”
曾册得知他就是邢抱朴后,立即起身恭敬地唱了个肥诺。邢抱朴眯着一双鹰眼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还没有吃饭吧?”
曾册还想客气一番,不想邢抱朴已经叫来了仆役吩咐下去。不一刻就有仆人端来了热水盆和面巾。邢抱朴叫曾册不要客气,随便一些。邢抱朴说:“恩师信上已经说明,曾小友年少才高,见识独到,尤善诗词。恩师字里行间可是喜欢的紧。邢某不才,先遇恩师,有此一论,邢某可作你的学长了。”
曾册没敢拆看马德成的信,真没想到老头子把自己捧得跟朵花儿一样,连一方大员都要认他作学弟。曾册心想交人真是不能凭第一印象,只有交往多了才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曾册一边心里感激马德成,一边跟邢抱朴客气着。他刚刚把手脸洗净,仆役就端上热腾腾的茶水。跟着就是热乎乎的饭菜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
邢抱朴一再让曾册放松随便,曾册便也不拘礼数,一边大吃大喝,一边把成快脚和肖五子二人的来由说了一遍。邢抱朴要过那个地址看了一眼,就立即起身说:“小友县且慢用,邢某出去安排一下。”
曾册顿觉这邢抱朴是个直爽的汉子,废话不多,真抓实干。虽然马德成虽迂腐,但却教出来的学生还真是精明强干。曾册边吃边琢磨着感叹着。等他吃完,仆役上来收拾了碗筷,可邢抱朴一直没有回来。跟前有仆役伺候着,曾册百无聊赖就起身在屋里踱步,活动活动僵硬了的身体。他看书架上整齐码放着一函函的书籍,无非经诗子集,还有魏晋以来的诗文集子。看来邢抱朴也随马德成对诗文有深情焉。
忽然,曾册眼前一亮,见书架上摆放着一个木制的人体模型。虽然木人雕刻的水平一般,但木人上面还描划着一条条黑线和一个个红点。曾册凑近仔细观看,发现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各小字,标明的是穴位和脉络名称。曾册顿时大惊:这不是针灸模型么。后世他曾经去过日本,看过一具针灸铜人,据说就是宋代制造的,不过年代要比当下晚上几十年。
曾册想想这也正常,针灸教学模型不会凭空突然出现,必定在这个时代的中医圈子里慢慢积累和探索。所以他看见木制的针灸人也就不算稀奇了。曾册再瞟向四周,并未发现更多的医学典籍,这不禁让曾册有些好奇:邢抱朴有针灸木人却不怎么看医学书籍,难道他已经牛到不用看医书的地步?
曾册问旁边侍立的仆役:“邢将军很善长医术吗?”
仆役摇头说:“没有。”
曾册好奇的指着针灸铜木人问:“这不是邢将军的么?”
仆役笑道:“将军用这木人不是将军的么?”
仆役笑道:“官人误会了,将军用这木人修习杵作功夫。”
曾册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杵作不就是法医么?他邢抱朴一个堂堂团练使学这东西作什么?
仆役好像看穿了曾册的疑问,就笑着解释说:“邢将军最善审案断狱,州内各种命案诉讼到了邢将军手上总能水落石出。他最喜欢与杵作一起勘查现场,往往他一去便很快能查出案犯。”
曾册这下才明白,这邢抱朴敢情还是个刑侦专家,难怪他不学医反倒弄个木人模型。他有这个本领想必成快脚他们找起来便容易了。
这时,一位差人进门向曾册唱诺道:“官人,将军已经吩咐准备好了宿处,请官人随我来。”
曾册被差役带到了衙门外不远的一处馆驿,差役路上告诉曾册,邢抱朴正在安排人手四出查询,嘱咐他今夜安睡,明天就会有消息回来。曾册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能有邢抱朴这样的能吏,居然一个照面二话不说就去安排连夜查案,这样的官员即使放在千年之后也不含糊。
曾册叫人打了热水泡在木桶中,脱去衣服他才看到,两条大腿内侧都已磨得红肿,手摸上去都还火辣辣的疼。曾册担心这两天还要奔波,赶紧喊来伙计叫找个医生来。谁知伙计看过他的伤后呵呵一笑道:“小官人莫荒,我们驿馆这种伤遇多了,有上好的活血化瘀、消肿止疼的膏药。”
不一刻,等曾册洗罢全身出来,伙计已经拿来一只瓷药罐和一卷干净白布,他告诉曾册驿馆经常遇见着急赶路的驿兵,四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的都有,一旦住下就用这药涂抹包裹,睡醒一觉伤势就能见好。曾册小心翼翼地把药涂了用布包好,这才倒头睡下。再醒来时已经是日头高悬了。
曾册匆匆赶到衙门时,邢抱朴已经在堂上等候了。他瘦脸上总有几分的冷峻,让人觉得他很不好打交道。邢抱朴拿出两张纸递给曾册道:“你的朋友去过那个庄子,还从那庄子里买走了两个人。你看看,一份是买卖丁口的契书副本,一份是保正开出的路引存根。”
曾册忙低头看去,只见契书上有关小乙和喜哥的名字,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寻找了一个多月的功夫,终于将这两兄弟找到了。再看一下日期已经是五天之前。曾册掐指一算,自己从涿州赶往幽州差不多也是这么长时间,难道他跟快脚他们来了个擦肩而过?
曾册还在盘算,邢抱朴说:“邢某派人查问过境内的几个客栈,他们最后一次是在往幽州去的路上,山脚下的一处客栈。是在五日之前。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他们应在三天前到涿州。你们很有可能是路上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