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老娘我好歹也是沛县一枝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从十岁到六七十岁,多少男人瞧了老娘一眼,最后连道都走不动了!不信你看看,外面那几个年轻的后生,要模样有模样,要体魄有体魄,看到我连腿都弯了,只要给他们抛个媚眼,怕是立时就要冲进来了,知晓不?那么多人围着老娘转,就你不识货,回来这么些天,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弯个屁!”刘邦看着曹氏,没好气地道:“那些都是买来的楼烦兵,汉家女子就没见过多少,人家生来就活在马上,长成罗圈腿很奇怪么?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再说了,你这岁数的妇人谁会稀罕?有这功夫气我,还不如多做几道好菜,让乃公做个饱死鬼上路!”
“呸呸呸,你这人到底能不能说句人话,哪有吵架吵得好好的就咒起自己来了?”
“还用咒么?你去看看那群楼烦杂胡,一脸的倒霉样子,整日魂不守舍,要不是不会说咱中原人的话,谁愿意把他们带在身边?!”
“如此说来,那你这回岂不是死定了?”曹氏心慌道,不光为刘邦的生死担心,还惦记着已经长大成人的独子刘肥。
“是啊,九成九是死定了。”刘邦叹了口气道:“韩信那个白眼狼一味拖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你家兄长虚张声势把楚军骗得灰头土脸,万一他们恼羞成怒,再趁这最虚弱的当口,送乃公下黄泉,更待何时?”
“你才没那么弱呢,定然还留有一手!”曹氏却是不信地道:“我如何不了解你这卑鄙无耻之徒,平素最是贪生怕死,既然大敌当前,又怎能把自己安置在这危墙之下呢?”
“我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的没办法了。”刘邦不由得苦笑道:“咱们两口子几十年穿一条裤子,还能骗你不成?”
“谁跟你个老不正经穿一条裤子?!”曹氏啐了一口,猛掐刘邦的腰间,疼得汉王大人叫苦不迭:“枉你过去夸口什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结果连个项羽都收拾不了,真是个废物!”
“收拾项羽?呵呵,扫平六国的秦军都奈何不得的西楚霸王,你个没见识的村妇说收拾就能收拾了?”刘邦受不了曹氏的胡言乱语,就开始大声为自己辩解道:“再者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他项羽才多大?能一概而论么?”
“你年轻的时候也没见有多能打呀……”曹氏不屑地转过身去,作势欲返回屋里。
“臭婆娘,乃公年岁渐长,不复当年神勇,却也不是你能置喙的,寡人收拾不了项羽,难道还收拾不了你?!”刘邦气急败坏地起身追道,这两天精神恢复得不错,此刻他的自我感觉可谓相当之好。
“来呀,谁怕谁啊!是男人就放马过来打自家女人啊!”曹氏毫不怯懦,针锋相对地道:“臭婆娘,臭婆娘,哼!以前陪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娶了新妇、纳了新妾,新人胜旧人,就叫人家‘臭婆娘’……”
曹氏说着说着,竟又哽咽了起来,刘邦翻了翻白眼,也不搭理,倒是外面的曹参听见两人总算消停了,便朗声唱名,随内侍进屋拜见。
“防务如何?楚军有无反复?沛县可还安全?”刘邦一见曹参,不待曹氏与本家大兄套近乎,就着急忙慌地询问道。
“禀王上,方圆十里之内未见敌人踪迹,一切安好如故。”
“方圆十里?十里之外呢?多派斥候,把百里以内的楚军都给我找出来!”
“不必了,楚军已经都撤光了。”曹参一脸平静地道。
“你说甚?!”刘邦闻言一愣,随即起身问道:“怎么回事儿?是楚军出了什么变故么?”
“因为齐王的前军已经拿下了彭城,这次齐地一共有两路先锋,同时南下,一部为实,包抄楚军后路;我部为虚,本想吸引楚军深入,不想钟离昧走得太快,故而干脆亮出旗帜,直接占了彭城。”
“韩信这个混账!寡人窝在这个破地方,成天盼着他来救命,他倒好,明明前军都到了也不来,居然还把主君当诱饵使!要不是乃公福大命大,早就被钟离昧那个瘟神给……”
说着说着,刘邦也觉得自己话里有些不对,便停下来琢磨,想了半天,然后皱着眉头看向曹参,直把曹左丞相看得尴尬不已,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纠正。
“禀王上,齐王出兵前并不知道汉军会败……退到此地,更没料到项羽根本就没有固守彭城的打算,臣部也是仅仅作为疑兵而已。”
“呃,是这样啊……”刘邦脸颊微红,但也没多纠结,紧接着就问道:“那韩信他人到哪儿了?楚军都退了,他不能不追来吧?”
“是,齐王遣人传令,直说这两日便到,还会前来就封地一事向王上谢恩。”
“那便好,那便好。”刘邦心下大定,就同彭城之战时一样,只有韩信来了,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就算到头了,于是放心地道:“那让下面人好好准备一下,别在齐军面前露了怯!”
“唯,微臣亲自去准备!”
“不,这种小事,寡人会让周勃他们做,你就不必去了。”
“王上此言何意?”曹参不解地问道。
“寡人去书韩信,你还是回齐地,继续追剿田氏余党。”刘邦抬手一指曹氏,面色凝重地道:“行前带上阿肥和你这妹子,记住,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唯……”
……
不似沛县里死气沉沉的气氛,固陵这边正忙活得热火朝天,肥诛、扈辄等人带着刚编入辅军的降卒们把外墙拆得千疮百孔。这么做的缘故,除了项羽下令破坏此处,不希望在收缩防线以后,再给汉军在周边设立据点的机会以外,内城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仅靠一个小小的城门洞,实在是太过拥挤。
在城墙又被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后,项字大旗再度高舞了起来。
“儿郎们,奏起鼓号,杀出一条大路来!”季心将手中长戟在空中挥出一个大大的半圆,再夹了夹胯下的坐骑,朗声指挥着骑营,一马当先向内城行去。
他的身后,又有其他的楚军将领策马跟上,呐喊道:“吹号敲鼓,弟兄们,莫要落于人后!”
数以千计的战马在鼓号声中分头挺进,将城内四散的汉军残兵席卷一空,冲天的血光就在楚军的行进纵队中激射出来。
但这也不过就是转瞬即逝而已,那些不愿投降,企图躲在暗处浑水摸鱼的汉卒们,就像扔进海浪里的一粒小石子,还没来得及掀起多大的浪花,便被淹没于无形了。而铁与血的洪流还在向前翻滚,成千上万的楚军将士,如同那江潮河水,从一个个缺口处滚滚汇入……
夕阳西下前,楚军火红的旗帜已经插遍了固陵城的每一处角落,城内汉军的零星抵抗也都被骑营迅速扫清了。
随后,在落日的余晖中,在众将士的注视下,季心拿过一根长矛,矛尖上挑着靳歙的首级,向固陵城墙的缺口处飞一般地奔去。人马齐舞,数息之内已然奔至缺口之间,接着一拨马头,他胯下的战马就从缺口边土坯的缓坡上一跃,冲上了城墙,而那城墙已是处处漏风,被破坏得形同峭壁,那坐骑跳到坡上时,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数万将卒就这么看着那战马在墙上踌躇不前,不知何处落蹄,猛然间,似有一蹄打滑,季心怕是要连人带马摔下墙来,电光火石间,季心上身依旧不动,而双脚同时用力一踢战马,坐骑吃痛不起,全力一跃,一下子从摇摇欲坠的缺口跳上了城楼。
稳住坐骑之后,季心慢慢地舞起长矛,城墙内外也都跟着变得静寂无声。只见季心高举着插上靳歙首级的长矛,无比骄傲地高喊道:“我大楚——”
“万年!”
“万年!!”
固陵内外的几万将士无不振臂高呼,项羽亦在其中……
公元前202年十月底,楚军一日而下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