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贾代善从金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庭院中的各色树木,早已褪尽青碧,只剩下干巴巴的枝条,随着呼啸而至的北风,被动地摇曳着;这北风刮在人的脸上,如刀子一般凛冽;后园中的池塘内,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几支秋末没有除尽的残荷,被凝固在池塘中心,再也动弹不得。下人们打造了几台小巧玲珑的冰车,没事儿就推着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在冰上嬉戏,这也成了贾赦,贾孜和贾政,最喜爱的游戏。
史彦最初还不放心,怕一个不小心,有较薄的冰面破裂,将几个孩子掉下去。但很快,她就不再担心了。看来,她这个在南方长大的女子,低估了北方的寒冷。每次看到几个孩子在冰面上兴奋的大呼小叫,小脸通红,她也跟着满心欢喜,甚至还会生出小小的遗憾,为什么自己小时候,父亲没有搬到京城来,自己就没有机会体验这种欢乐。
这天天气阴沉,史彦外面围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里面穿着秋香色盘金五色绣凤窄褙银鼠短袄,手上套着紫貂暖手筒,正坐在池塘旁边的亭子里,铺着白狐狸皮坐褥的椅子上,看着三个孩子在冰面嬉戏。孩子们的嬉笑声,穿越洁亮的冰面,传到她的耳朵中。时而,她看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心想可能要下雪了。
这时,一个媳妇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笑道:“回奶奶,大爷从金陵回来了。”史彦赶忙站起身,吩咐奶妈:“将那几个孩子叫出来,给他们父亲请安去。”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几个奶妈笑道:“把他们收拾的干净一点再带过来,别弄得一个个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奶妈们都忙笑道:“奶奶放心。”
说话之间,史彦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回到自己房中。贾代善已经坐在小炕桌前,脚下踩着脚炉,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在不紧不慢地啜茶。
史彦忙笑道:“大爷一路辛苦,小的迎接来迟,还请大爷恕罪。”
贾代善抬头看看越发有了一种妩媚味道的妻子,笑道:“岂敢!岂敢!”
史彦道:“可给老爷,太太请过安了?”
贾代善笑道:“可不是请过安了才进来的,偏大奶奶又不在屋里。叫我好等。”
史彦悄悄啐了一口,笑道:“悄声儿些,叫丫头们听见,什么意思!”
正说着,几个孩子已经走了进来,齐刷刷站在父母跟前,道:“给父亲请安。”贾代善摆摆手,贾赦站在了一边,贾孜却笑道:“父亲一路可还顺利?想什么吃的,我叫我妈妈去厨房给父亲叫去。”
“呵呵?”贾代善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倒是机灵的很,这话儿跟谁学的?”
史彦笑道:“可不是平日里听咱们说多了,自己学会的。可惜是个女孩子,要是个男孩子,只怕比你那大儿子强!”
贾代善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贾赦身上,道:“赦儿,这段时间都读了什么书?”
贾赦慌忙又站在父亲面前,道:“回父亲,我已经读完了《三字经》了。”
“哦?”贾代善倒有些意外,眉毛一挑,笑道:“那就背一段我听听。”
贾赦的脸上,立刻闪出一丝慌乱,但还是背了下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开头背的还挺流利,贾代善不由得连连点头,可是,渐渐地就越来越慢,最后卡在“凡训蒙,须讲究……须讲究……须讲究——”贾孜接道:“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名句读——”
或许是刚回到家,心情比较好;或许是被女儿的机灵,温暖了心肠,贾代善看着一脸忐忑不安的贾赦,道:“罢了,回头再好好熟练熟练——下次再背不会,当心板子伺候!”
贾赦诚惶诚恐地回答:“是!”
贾代善摆摆手,道:“去罢,玩了这么半天了,太太也该惦记着你了。”贾赦如逢大赦,规规矩矩地施了个礼之后,退出房屋,一溜烟儿就跑了。
窗外,开始飘起细小的雪霰,雪珠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史彦笑着问起丈夫这次回金陵的过程,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贾代善笑道:“这次咱们家和东府,还有薛家、王家、你娘家,都置了几百顷地,分成十几个庄子,每个庄子都有庄头,十几个庄子又有总庄头,咱们和东府的总庄头,是亲兄弟两个,姓乌。东府的老三,管着这两个庄头。明年秋末,你就等着好收成吧!”
史彦摸了摸正在摆弄炕桌上的书籍的贾政的脑瓜,笑道:“纵有万贯家财,不如子女有出息。咱们家,可能要看这个政儿将来如何了。”
说起孩子,史彦忽然又想起来了,道:“当年咱们家立刻金陵的时候,那王家的少奶奶正怀着身孕,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儿?”
贾代善忙笑道:“这我倒是清楚的很。即去了金陵,我们自然要去王家祭拜王老爷,灵前有一个才两岁的小男孩儿,就是这王公子——不!如今人家是王统制了,王统制的儿子了。”
史彦笑道:“当时我还开玩笑,若是女孩儿,就许给咱们政儿呢。这些看来没希望了。这王家的少奶奶,性子直爽的很,我甚是喜欢,若是有一个性子直爽的儿媳妇,将来倒也热闹的紧。说起来,也不能再称王家少奶奶了,王家公子现在已经是不仅是统制,还是伯爵了,人家也是不折不扣的夫人了呢。”
贾代善道:“你若有心为政儿结亲,还怕那王家不再生个女儿?”
史彦笑道:“这也看缘分罢了,如今咱们在京城,他们在金陵,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上呢。”
窗外的雪霰,已经转成了越来越浓密的鹅毛大雪。史彦走到窗边,只略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便有一阵寒气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史彦笑道:“善大爷远行刚回来,就遇上今年的头一场雪,不如明儿我在花园里摆一席,一来为大爷接风,二来请太太和大爷赏雪。”
贾代善拱拱手,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先扰了娘子的席,赶明儿我再还席。”
一个小丫头进来回道:“奶奶,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史彦忙站起身,笑道:“你且歇息一会儿,我服侍了太太吃饭,就回来。”
贾代善忙又笑道:“娘子别忘了给太太下请帖,我还等着明儿的酒席呢。”
史彦并不作答,莞尔一笑,转身就走。云梦在身后叫道:“奶奶且等一等,披上这大红猩猩毡的斗篷。”
当陈夫人看到儿媳妇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进来,便笑道:“这可是今天头场雪,就下的这么大。”
史彦赶忙赔笑道:“正是呢,太太,我刚在房里和大爷商量,明儿请太太吃酒赏雪,也算给大爷接风了。”陈夫人笑道:“你这个主意好,刚好明儿也没事,就这么着。”
贾府的后园,除了接待客人的大花厅,还有一间小巧别致的暖房,坐落在山坡之上,墙壁四周埋着地炕,前后各有几个宽敞明亮的窗户,全部装的玻璃,正是为了冬季赏雪之用——即不会被冷风吹到,也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雪景。
服侍了婆婆晚饭,又和丈夫一起吃了晚饭,史彦又赶到后院中,亲自看着媳妇儿们在这暖房之中笼起地炕。经过一夜的加热,明天这间房中,就会温暖如春。室内暖气怡人,室外白雪飘飞,这才是最惬意的时刻。
第二天,这雪飘的越发大了,如柳絮,如鹅毛,如搓绵,如撒盐。后院之中一片洁白,成了不折不扣的冰雪世界。暖房之中,母子、婆媳、祖孙数人,看着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不远处的几株红梅,成了雪地里一抹异样的亮色。
贾代善不由得笑着吟了一句诗:“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
史彦笑道:“既然大爷有此雅兴,不如待小的去为大爷烹一杯‘雪水茶’。”
贾代善也不客气,只在座位上拱拱手,笑道:“有劳!有劳!”
史彦披上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拿上一个茶罐,轻提裙裾,踏着碎玉乱琼,来到红梅树下,扫了一罐子的雪,回到暖房之中,亲自扇了风炉,烹茶与众人喝。
贾代善赞不绝口,笑道:“果然轻浮难得。我听人说,若是将这雪贮存下来,放上几年,口感更好呢。”
史彦笑道:“这也要贮存的法子妥当,咱们并没有做过这些,怕是弄不来。”
陈夫人品了一口茶,却笑道:“这是你们读书人爱的雅事,我倒是尝不出来,这有什么好喝的。”
史彦和贾代善,不由得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