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个午后,雷氏生下一子,取名贾致。
闻得这个消息,史彦即刻命云梦备了礼物,约了娄氏,一起坐了车,来到贾代偲的宅院,探望雷氏与新生的小侄儿。
贾代偲夫妻刚搬到这里来时,史彦来过两三次。当时这座院落刚刚整修过一番,倒也草木兴盛,楼阁齐整。此次再来,史彦却发现这庭院已有了几分萧条,今春的雨水多,庭院中疯长的草木,并没有认真的修葺,便有了几分荒乱;楼阁似乎也很久没有打扫了,若有若无地蒙着一层灰尘。史彦心中有些疑惑,究竟是代偲夫妻不善理家,还是奴仆不够尽心,不好使唤?
眼前是三间正房,已有一个婆子站在院中笑道:“善大奶奶、仪二奶奶,这边请,我们奶奶正盼个人来说话呢。”
史彦和娄氏随了婆子,进入卧室。小丫头端上茶来,史彦一面接了,一面笑道:“倒是将孩子抱来,我们看看,是随父亲还是随母亲?”
雷氏虚弱地笑笑,道:“让嫂子见笑了,家里人手不够,乱七八糟的,罗嫂子,你将小少爷抱来。”
一个媳妇儿答应了,走到西边卧室内,很快就抱了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走来。
史彦接在怀里,悄声笑道:“你看看这脸盘,多像母亲。这小模样,白白嫩嫩的,真个儿招人疼呢。”
娄氏轻轻捏了捏婴儿的小脸,正待说话,忽然外面一阵紧急的脚步声,一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慌里慌张地叫了一声:“大奶奶——”
史彦忙扭头看时,只见是自己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她脸色一沉,低声喝道:“你急脚鬼似得,忙着什么?吵到了小少爷,如何是好?”
小丫头慌忙跪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道:“回大奶奶,不好了,史家来人了,请你即刻过去。”
史彦不由得心里一慌,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小丫头道:“来的人不肯说,只是脸色慌张的很,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史彦忙将孩子交在娄氏手里,低声道:“两位妹妹,我且去去。”又交代娄氏道:“你多陪陪你四嫂子。”说完,顾不上别的,急急忙忙跟了小丫头出来,坐上车,正要吩咐回荣国府中,小丫头道:“回大奶奶,史家的人已经去了,他临走时嘱咐,让大奶奶即刻到史家去,不消再回家去。”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未免更加慌乱,她一边吩咐一个婆子,回去禀告陈夫人,自己到娘家去,即刻就回,一边命小厮驾车,迅速赶往史家。
史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刚从角门进去没多远,史彦就听到内宅传出隐隐约约的哭声,正是母亲文夫人的声音。她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进母亲的院子,只见地上中已黑压压跪了一院子的人。房内,文夫人的哭声,更加悲切。
史彦没敢先进去,随手抓住一个媳妇,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媳妇儿慌忙跪下,道:“回姑娘,斝哥儿刚在花园水池旁玩耍,不知怎么就落水了,被救上来时已昏迷不醒……”
史彦忙问道:“太医来过了吗?”
媳妇儿道:“已有三四位太医来看过了,已经给哥儿出了水,但是哥儿一直昏迷不醒,由是太太才伤心痛哭。”
史彦这才忙走进屋内,只见文夫人已经哭的嗓子都哑了,鬓发也散乱开来。侄儿史斝躺在外间的炕上,一动不动。嫂子鲁氏,正站在文夫人身边,也用手帕子拭泪。见到史彦进屋,鲁氏又沾了沾眼泪,方才道:“姑娘来了,快帮我劝劝太太……”
文夫人也抬起头来,冲着女儿伸出胳膊,史彦忙上前一步,扶住母亲,正待说些什么,文夫人已身子一软,晕倒在史彦怀里。
史彦顾不上细看炕上的侄儿,慌忙叫道:“快去请太医,太太不好了。”
院子中顿时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吵杂声。
几个媳妇儿走上来,将文夫人扶到卧房内的床上。史彦这才问道:“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吗?”
鲁氏道:“老爷和你哥哥这几日忙于公事,都是早出晚归的,已派人去找他们了,想必即刻就能回来。”
史彦的心越发焦灼起来,正要问嫂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已有人说道:“老爷和爷回府了。”
声音未落,帘栊一响,史锃和史玄已走了进来。
鲁氏和史彦忙要给父亲见礼,史锃一挥手,道:“不必了。”说着在床边坐下,为文夫人与史斝一一把脉。
史彦知道,父亲略通医理,便不敢吱声,只悄悄察看父亲的脸色。
只见史锃脸色阴沉,半日方道:“哥儿可曾吃了还魂追魄丸?”
鲁氏忙道:“先前请了刘太医来看,已给哥儿吃过了。因不放心,我又打发人去请王太医了。”
史锃点点头,并不说话。
史彦迫不及待地问道:“老爷,太太状况如何?”
史锃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道:“回老爷,太医院王太医来了。”
史锃低声道:“且等王太医看了你母亲再说。”
史彦听出父亲语气之中的焦灼,鼻子顿时一酸,忙又忍住,帮母亲放下帷幔,和鲁氏一起转入碧纱橱之后。
史锃与王太医简单的寒暄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史彦知道,这是王太医在为母亲把脉。
初夏的天气,并不算太热,再加上文夫人的院落,绿树成荫。往往只有在夏季最热的那几日,才会有些热气。但此时的史彦,感觉热的透不过气来,她不断地用手帕子,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内心更是被一团无名的烈火炙烤着一般。
终于,她听到父亲和哥哥送王太医出去的声音,忙和嫂子从碧纱橱后出来,看母亲和侄儿都依然昏迷不醒,心内越发焦虑。
片刻,史锃又返回屋内。史彦迫不及待地问道:“王太医怎么说?侄儿和母亲,究竟要服用何药?”
史锃叹口气,道:“斝儿虽说昏迷着,只是因受了惊吓,已吃了还魂追魄丸,再灸灸脐上,大约便可好了。你母亲急火攻心,逆血冲了经脉……”史锃摇了摇头,又道:“王太医开了两个方子,你哥哥和他取药去了,吃了药再说吧。”
史彦的头“嗡”地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她强挣了一下,才觉得清醒了些。
史锃又对鲁氏道:“鼎哥儿与鼐哥儿还需要你看护着,你且去罢,你母亲这里,让你妹妹服侍就是了。”
鲁氏忙道:“老爷说哪里话?服侍太太,原是我的本分,怎敢劳动妹妹?”
史锃正要说话,一个媳妇走进了道:“奶奶,鼎哥儿醒了,哭闹的厉害,还请奶奶过去。”
鲁氏只得道:“老爷,妹妹,我去去就来。”
听得鲁氏的脚步出了院子,史锃这才走到明间,喝道:“叫管家来!”
一个年龄五旬上下,身材微胖的男子,连滚带爬从门外进来,跪在史锃脚下,不住地用袖子拭擦额头上的汗珠。
史锃喝问道:“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家道:“回老爷,小的刚才问了管内宅的侯成家的,她说最近天气炎热,哥儿总是闹着要到池塘上玩,今儿在从羡梅轩到益香亭的竹桥上,不慎落了水。小的轻易不到后园中去,究竟怎么回事儿,还请老爷问侯成家的和哥儿的奶妈。”
史锃遂喝道:“叫侯成家的!叫斝哥儿的奶妈!”
又有两个女人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屋子,“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史锃的脚下。
年龄稍大的女人道:“回老爷,今儿事发时,奴才奉了太太之命,去给薛家送二小少爷的周岁贺礼。回来后才知道出了这事儿,还请老爷问问哥儿的奶妈。”
年轻一点的女人磕头碰地,浑身已吓得如同筛糠一般地抖,她哆嗦着道:“回老爷,都是奴才看护哥儿不尽心,老爷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
史锃不耐烦地喝道:“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再打死你不迟!”
女人方道:“今儿奴才带着哥儿在竹桥上玩,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奴才,奴才慌忙回头去找,也没见人。一个不留神,哥儿就掉下去了。奴才慌忙叫人来救,已是晚了。后来,奴才看到竹桥上的竹子断了两根,想必这就是哥儿掉下去的原因。”
守在卧室内母亲床边的史彦,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来自己十几岁时,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时还在金陵老家。难道,真的是竹子不结实?不对啊,自己当时踩到的竹子并没有断,只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了。竹子的韧性是最大的,且家里的竹桥上,选的都是上好的竹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断了两根?
只听史锃又问道:“哥儿身边,平日里都七八个人看着,今儿怎么只有你?”
那奶妈又道:“今儿巧了,她们都有别的事,被指使出去了,原说立刻就回来的,谁成想……”
史锃正要说话,史玄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几大包药。已有小丫头赶忙走了过来,接在手里,史玄向父亲施了礼,又嘱咐小丫头,这药如何煎,如何服用;又拿出一包艾绒,说这是王太医让给哥儿灸脐上的,用姜片扎眼,艾绒放在姜片上即刻。
史锃只得一边命几个人先出去,一边亲自准备,给史斝艾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