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
已是初春时分。湛蓝的天际,洁白柔软的云朵在悠悠飘荡;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树枝上萌发的新芽;欢快的鸟雀,在枝头啾啾鸣叫;嫩绿的青草叶子上,还挂着几朵晶莹剔透的露珠;远处的湖面上,涟漪缓缓荡漾,波纹乍皱如篆。
甄朋在苏州织造署中忙完了公事,带着两个贴身小厮缓步走出大门。门外等候着的家人刘大忙迎了上来,赔笑道:“老爷,我们是回府还是到别的地方去?”
甄朋抬头看了看白云悠悠,听了听鸟鸣啾啾,心内十分惬意,便道:“今儿难得的风和日丽,不如咱们到郊外走一走。”
刘大忙答应了,那两个小厮忙随了刘大,去将马都牵了过来。
甄朋便上了马,带了这几个家人,迤逦往城外而去。一路上见了些红杏飘香,绿波苍茫,柳含烟翠,莺啼碧树,心内更加畅快,遂笑道:“好个春景!若能与三五知己,在这郊外饮酒作诗,赏花泛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的官道,泛起一股薄薄的烟尘,随后就是隆隆的车马之声。
甄朋忙带了家人,避在路边。不一时,就有一些装饰甚为精致的车帐、健壮肥硕的马匹,从身边驰过。
甄朋便道:“看着架势,倒像是哪个甚有来头的官宦之家,只是咱们在这苏州城内也两三年了,略有些名气的官宦之家,也都认识,这一家倒是陌生。”
刘大忙笑道:“老爷,这有什么,等小的去打听一番。”说着,便纵马追了车帐而去。
不一时,只见刘大又跑了回来,笑道:“回老爷,这是安定侯、原河南巡抚林老爷,官讳一个泰字的。原籍就是这苏州的。听说是林老爷在任上生了病,一心要回家乡来,遂告了假,回苏州来养病。等将来病愈,再另行上任的。”
甄朋听了,忙笑道:“是了!这林老爷我又何尝不知?当年进京面圣,也曾见过一面的。林家是三世袭爵,这林老爷已是第三世了,只因林老爷治下有方,造福一方百姓,圣上又额外恩准,林家再多承袭一代爵位的。当日,我也是极其敬慕这林老爷高雅,只是不太熟悉,不好相与的。如今他既回了乡,说不得要找个机会,去拜访一番。”
说着,便也无心再观赏风光,遂带了家人,一起返回城去。
及至进了府,便和甄夫人说明此事。
甄夫人笑道:“这有什么?你就写个帖子去拜访,他还能不见?既是他身体不大好,家里有的是人参,等我挑几支上好的,你拿了去,就是了。”
甄朋拿起案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笑道:“这有什么好着急的?人家今儿刚回来,难免要将房子洒扫安置一下,等明儿有了时间,会几个同僚,一起去也罢了。”
甄夫人道:“我不管你,随你怎么样。如今只将人参给你准备好就是了。等你们熟了,我也和他们家的内眷走动一下,也多几个说话的伴儿。”说着,便叫了丫头灵琐过来,命她拣几支上好的人参,用锦盒装好,送到老爷的书房中去。
灵琐忙答应了,又笑道:“明儿忠义王妃请了太太去听戏的,太太穿哪一套衣服好?”
甄夫人道:“随便哪一套罢了,又来问我。”
灵琐吐了吐舌头,自去预备不提。
第二天,甄朋照例一大早来到织造公署,忙完了公事,便会同了苏州府的几位身份地位相差不大的官员,一同来林家拜访。
这林家,坐落于竹园路的南端,占地约有十几亩大,青砖粉墙,黑漆大门,院墙内隐隐露出修竹茂林,颇有一番雅致之相。
众官员的手下,赶在前面拿了各人主子的名帖递了进去。等众人在林府前下马的时候,早有一位身穿竹青色长衫,二十三四岁左右,清新俊逸、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迎接。
青年男子见到众位官员,忙深打一躬,笑道:“家父身染微疴,不能亲来恭迎诸位叔伯,特命我请诸位进去,还请各位叔伯见谅。”
众人也忙笑道:“岂敢岂敢?还请世兄前面带路。”
这青年男子遂引了众人,穿廊越宇,来到一个书斋之中。书斋旁边遍种湘妃竹、水竹、凤尾竹、通节竹,一片幽绿和静谧之气。
听得院内众人到来,林泰忙命小厮搀了自己,颤巍巍走出书斋,对众人笑道:“诸位长官降临,老朽因体弱多病,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甄朋原是与林泰相会过的,如今见他果然不像当年那般神采奕奕,竟是瘦骨嶙嶙,形销骨立,忙笑道:“数年不见,林兄清减了许多。不妨事,咱们这江南之地,最是温暖养人,料过不得许久,林兄定当如当年一样,精神矍铄,重焕生机。”
众人都客套一番,遂走进书房说话。小厮们拿上茶来。
甄朋便一一向林泰介绍,这诸位官员都是何职何任、何姓何名。
林泰亦笑指这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道:“犬子林文,不成体统,让诸位长官见笑。”
甄朋因笑道:“不知林兄究竟是何病疾?这苏州城内的名医,我们是尽知的。可以为林兄推荐一二。”
林泰忙笑道:“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有些虚弱,做事无力,终日只是昏昏欲睡,难免总是耽误公事,故而告了假,回来调养一两年。”
林文忙道:“家父在河南任上,每年的汛期日夜守在那堤坝之上,过了汛期,又忙着处理各种公事,竟日夜不得闲暇,故而着实亏虚了些。”
林泰皱眉道:“当着众位长官的面,谁要你来多嘴?还不与我出去!”说着,便咳嗽不止。
林文忙赔笑道:“老爷别动怒,儿子这就出去。”说着,便忙走了出来。
甄朋忙劝道:“贵公子也是担心林兄之症,何必又指责于他?既是林兄如今体弱,在下倒是知道一味药,叫做‘人参养荣丸’,最是滋补,能调养心血气虚,林兄何不配了来吃上一段时间?此次在下来时,亦特意带了几支人参,或勉强可以用的。”
说着,便从自己的随身小厮手中,拿过锦盒,递了过来。
林泰忙笑道:“甄兄厚意,在下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
甄朋便将人参放在案几上,笑道:“咱们同殿为臣,何必客气?我知道有一个余太医,他家先父原是太医院出身,最会配置这人参养荣丸,回头林兄可请了他来,配制一料。”
众人也都拿出各自的礼物,呈送林泰。
林泰忙一一谢了,又命家人在花厅内摆酒菜,款待众人长官。
话说林文因来到后宅之中,见房内还堆着许多没有整理的箱笼之类,妻子杨氏带着丫头,正在箱笼内翻寻什么,遂道:“你这里简直是蛐蟮跳舞——乱七糟,也不收拾,还乱翻什么?”
杨氏忙笑道:“这不是正在整理呢?”又问道:“听说外面来了客人,都是何人?”
林文便将来的人都说了一遍,又道:“老爷的这个病,明明就是累出来的,还偏偏不让说。咱们虽是苏州人,但都随老爷在外任多年,对这苏州,竟也不大熟悉了。也不知道哪里有个好太医,怎么不让人心焦?”
杨氏忙劝慰丈夫道:“今儿来的这几位大人,都是在苏州为官多年的,或许能推荐一两位好大夫,也说不准。你何必又过于担心?”
夫妻二人正说这话,忽见门外跑来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给林文与杨氏施礼道:“给父亲请安,给母亲请安。”
一见到儿子,林文的心内甚是欢喜,又怕纵容坏了儿子,便板着脸道:“如海,你又在哪里淘气?弄得这一身的土。”
这林如海忙低头一看,果见衣襟的下摆有一块土痕,遂笑道:“回父亲,刚才花匠在后园种花草,儿子看着好玩,就也种了一棵,花匠哥哥说我种的好呢。”
林文便道:“你一个大家公子,不好好读书,去种什么花草!还不赶紧去洗洗手,换件衣服。”
杨氏忙笑道:“孩子也不过才五岁,正是贪玩的年龄,哪里就谈到读书上?”又忙对儿子笑道:“你还不快去换件衣服。”林如海忙又跑了。
林文道:“咱们家比不得别人,原是最为子嗣单薄的,如今咱们夫妻,也只有这一个孩子,自然要严格管教,才能光宗耀祖。家里虽有个爵位,但到了如海这一代,就没了。他若是不好好读书,将来难道做一介白衣?你刚说如海五岁了,倒提醒了我,也该给他开蒙了,明儿我就与老爷商议,给他请个先生来家。”
杨氏忙道:“罢!罢!罢!儿子是你们林家的,随便你怎么管教。咱们昨儿刚回来,这箱子什么的都还没收拾,乱七糟的,我原是来翻寻几件衣料,明儿给太太裁几件衣服的,又和你说了这半天话,太太该等着急了,我且去了。”
说着,命丫头拿了衣料,往婆婆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