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年间,HT县,一间待定的院子内传出一声惊呼:“父亲,您回来了?”
苏子放看向发声处。
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恭敬地深揖,顺势下蹲,两手齐按地上,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先跪左腿,后跪右腿,头及地叩首。反复三次,才抬头看向门口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神色坚毅的中年儒生,一身青衣,上着一顶四方平定巾。唇须和颔须修理过,显得格外威严。
这应该就是宋诩了吧?
那个青年人大概是他的儿子宋公望了。
“公望,起来吧!几个月不见,你比我想的更加稳重了。”
宋诩开口证实了苏子放的猜测。
“全凭父亲的教诲。”青年闻言起身,上前搀扶住门口的身影。
“不碍事,咳,我还没有那么虚弱。”
话音未落,又是连咳数声,“咳咳,这次寻访的距离不多,咳,所以,提前回来了。”
“父亲!”苏公望惊呼出声。
“路上偶感风寒,咳,你去抓几副药来就好。咳咳,我还要将这次,咳,搜寻到的方子记录下来。”
宋诩挥挥手,示意宋公望不要管自己。
宋公望见到宋诩这样坚持,到嘴边的劝慰又硬生生咽回肚里。
他知道宋诩的性格,既然已经说了出来,就一定不会改变,摇摇头疾行去找熟悉的郎中开药。
苏子放没有跟上前去。
比起明中期的百姓生活,他现在更关注这位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华夏古代饮食史的人。
宋诩看着儿子离开,当下也不耽搁,取下身上的包袱走进书房。
书房内,硕大的书架对的满满当当,条案上摊开的全是书籍,苏子放扫了几眼,只认出是养生、种植、畜牧的书籍,里面的内容就一点都看不懂。
宋诩坐回桌边,先细心地在摊开的书籍中夹入光滑的木片,将其全部合上放在一边。再摊开包袱,取出藏在其中的两本泛黄的古书。
捧在手里小心的翻阅着。
“咳!”
“咳咳!”
一时之间,屋内除了翻书声就是宋诩咳嗽的声音。
苏子放沿着书房走了一圈,发现屋内藏书大多是烹饪、酿造、种植、畜牧相关,不由生出敬佩之心。
能在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沉下心研究农学的人,绝对是真正的心怀天下苍生。
苏子放打量书房的时候,宋诩突然动了。
他把手中书放在桌边,小心地从身后取出一刀宣纸,上面一摞已经写满字迹。
宋诩把写有字的宣纸放在一边用镇纸压好,开始在最新的纸上誊抄刚才拿出的书本上的内容。
“鲳鱼,宜为羹、宜辣烹、宜油煎、宜糟、宜日暴。”
苏子放看在眼里,扭头看向放在一侧的宣纸,最上面赫然写着《竹屿山房杂部》。
他不敢想象,一部记载着百余种饮料制法、四百余种蔬菜菜谱、近百种粉面制品的饮食著作居然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的。
宋诩看不到苏子放的震惊。
他面前仿佛只有一本待抄的书和一张抄书的纸,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父亲,该吃药了。”
宋公望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汤,声音很轻,怕打扰到宋诩。然而宋诩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誊抄翻阅。
手中笔走龙蛇,宣纸上浮现出一行行松墨字迹。
“石首鱼……”
“鲑鱼……”
“乌鱼……”
一个个食材的名字被写下,适用的做法被一一列举出来,宋诩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父亲!该吃药了!”宋公望走到桌边将药汤放下,再次提醒道。
“咳!咳咳!”宋诩停下动作,咳嗽两声。抬眼看着宋公望,露出欣喜。
“公望,你看,为父这次从私人藏家借来一本善本,上面有各式鱼、鳖、螺的烹饪方法,是近些年来见过最全的一本,主人知道为父,借一旬只要半吊钱。”
宋诩激动地扬起手还想再说,却被宋公望抢先打断道。
“父亲,这些医食农耕的书您都已经抄了上千本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难道这天下每有一本农田书,我们就要抄一本么?”
“您为了抄书,今年已经外出四回,第一回伤了腿,第二回伤了腰,如今好不容易修养好,又惹上风寒,我真担心您有什么意……。”
宋公望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闭上嘴低头站在桌边等待训话。
……
良久,宋公望才听见宋诩的声音响起。
“公望。你长大了!”
宋诩看着手边的药汤,端起试过温度后一饮而尽。
“为父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为何为父不愿去考取功名?为何偏偏偏丢下圣贤书来看这些农桑小术?为何会选择研究牲口?”
“孩儿不敢。”宋公望瞬间低下头争辩,可飘忽的眼神依旧出卖了他的迟疑。
“为父问你,唐朝贞观名相魏征有一句名言,你可知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没错。”宋诩放下药碗,指着身后的书架,指着桌上摊开的书籍,指着镇纸下叠放整齐的宣纸,指着墨迹未干的毛笔。
“何为舟?江山社稷!何为水?民也!”
“大乐政通仁和,小乐衣食无忧。”
“百姓的生活其实比你想的要简单许多,有衣穿,有饭吃,就会天下太平。”
“为父知道你觉得自己是读书人,不愿意跟着我去各地游历,可是你不知道,这天下,终究不在庙堂,而是天下百姓。”
这些理论苏子放听过许多遍,再听也不过是加深记忆。
可是在宋公望这里,宋诩的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和他一直以来梦想的生活有些偏差,让他有些失神。
“你既然想为官,为百姓做事,那为父便问你几个问题。”
“若你为华亭知县,可知华亭境内田壤分布?水田数几何?农户几何?渔户几何?”
“我……”宋公望欲言又止。
“你不知道!”宋诩摇摇头。
“为父再问你,若你为华亭知县,这春夏农事该如何安排?豚犬家禽该几时饲喂?”
“我……”宋公望吞咽下口水,无言作答。
“你还是不知道。”宋诩语气变得低落。
“那,你知道,为父的希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