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诩抬起头看向窗外,视线明明落在院中白墙,却仿佛投影到无垠的世界,眼中映出日月山川、河流田亩,无数的农夫戴着斗笠在田间劳作,再远处,江面和海面上千帆竞渡,网中尽是一尾尾游鱼。
“父亲的希望”宋公望看着眼前身材魁梧,鬓角泛白、皮肤晒得发红的儒生,一时间鼻子有些酸。
似乎从他记事起,父亲就一直这样对种植、畜牧、酿造、烹饪之类的生活琐碎感兴趣,甚至参与科举也是为了得到秀才那少的可怜的一点免除徭役的特权以及外出寻访时的优待。
宋诩没有指望宋公望一时半会能理解自己的想法。
招呼他走近,取开镇纸。
“畜牧养殖、餐食养生乃民生根本,我大明幅员辽阔,物产丰饶,却没有一书能完全说清楚这些。”
“氾胜之书、齐民要术涵盖不全,为父发宏愿整理我大明农书,使种植养生畜牧烹调茶饮之法传于世,此远比争一二功名值得。”
宋诩说完,屋内吹进一阵风,抄好的宣纸被风吹散开,在屋内旋转着拼凑成一幅巨画。
画面里,宋诩在田间核对农书,在码头对应鱼类,在路边询问谁家有藏书,再一一上门拜访。
回到家中,将潦草记录下的信息誊抄出来,再做好标注。
一开始,宋公只是帮着宋诩将写完的纸张分类装订,后来,开始跟随宋诩外出寻访。
街头巷尾、阡陌之间,两名青衫儒生与厨匠长谈,将诸多食材料理之法收录。
养生部、燕闲部、树畜部
蝇头小楷排布如星,竹屿山房杂部的卷名一一浮现。
再后来,宋诩在家中整理文稿,宋公望开始外出探寻新的农书。
下巴和唇上留起胡须,青衫沾上尘土,额头生出皱纹,和苏子放第一次见到宋诩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他身后跟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孩童。
“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来外面看这些花草。还有祖父,他每天抄写那些书,不用休息吗?他已经好久没有做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了,我很想吃他做的煎鱼还有火羊肉。”
宋公望疾行的脚步停下,将身后的孩童拉到身边,蹲下摸着他的头。
“懋澄,你要记住,你的祖父是一位有大智慧的人,他会许多知识,也会许多本事,你不能总缠着祖父给你做这些事情。”
“那,祖父的智慧有多大呢?”宋懋澄抬起头,懵懂问道。
“大概,有大明那么大吧。”宋公望看向远山,云披霞光,露出一抹微笑。
最终,画面定格在宋家书房。
宋诩已经老了。
他的身躯变得佝偻,头发和胡子变得灰白、稀疏,牙齿也变得松动,坐在书桌边上,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倦容。
可他看向文稿时的双目依旧有神,持笔的手还足够稳定,还能写出一手不太漂亮但足够工整的蝇头小楷。
“相牛法耕牛眼去角近,眼欲大,眼中有白脉贯瞳”
“鹅,宜以一岁再伏者为种大率三雌一雄,雄宜少,雌宜老”
他半个身子都压在纸上,手中木杖被摩挲的油亮,一笔一划,记录着大明的所有餐食。
誊完一页纸耗费的时间,足足是年轻时的十倍。
他放下笔,想要喘一口气。
身旁的茶凉了,像极了秋天最后殷红的日色。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
“父亲!”
“祖父”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声担忧,一声欣喜。
宋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们的衣衫还有土痕,指缝藏着泥巴,儿子手里还提着一只虾篓。
“父亲,今天和一位老农交谈,他告诉我他曾经吃过一种新的虾料理,名为虾腐,他还告诉了我做法。我便去买了一篓虾”
“祖父,我今日学到了许多庄稼的外形,知道了春天该浇水,夏天该除草,秋天收获,冬天养地。”
“好很好!咳咳咳咳咳!”宋诩想要夸奖年幼的孙儿,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就变成了一连串密集的咳嗽。
“父亲?!”
“祖父您怎么了?”
“我没事”宋诩歇一口气,藏起后面还想说出口的话。
眼神投向虾篓:“公望,你去,将那道新的虾料理做来。为父想品尝一下。”
“是,父亲。”宋公望嘴唇翕动几下,还是点点头,朝厨房走去。
苏子放知道宋公望大概是要做虾腐了,于是跟上前去。
厨房内,宋懋澄在灶台后努力地生起火,吹火筒带出的炉灰将他小脸染黑,他不在意的用手背抹去:“父亲,你要做什么吃的呀?”
“虾腐,一种用虾和蛋做的料理。”宋公望还在剥虾,简单解释一句便吩咐道,“你去鸡窝里摸两枚鸡蛋,再去邻居家要一枚鸭蛋来,就说等下送上一份新的吃食。”
“嗯!”宋懋澄重重应声朝外跑去。
宋公望将手中虾去头去壳,细心的将虾壳用小火煨干,捣成粉末,处理好后,宋懋澄也捧着三只蛋回来。
“你給锅内加半锅水,烧开,哎!脸上这么脏都不注意。”宋公望撩起衣服,给宋懋澄擦干净脸又开始匆匆准备。
鸡蛋两枚,鸭蛋一枚,分别打散在碗里,搅匀,加入虾粉上锅开始蒸。虾肉也细剁碎成虾蓉,加入调料垫上紫苏叶子放进锅内。
一看宋公望的动作,苏子放就知道平时他没少在厨房里做饭,不过两种蛋羹分开蒸这个他还真的没有想到。
“这个想法倒是有意思,可以把紫苏的味道带进虾肉。”苏子放暗自记下。
虾蛋羹出锅之后,宋公望将两层蛋羹放在一起,用豆腐的模具压去水分形成双层虾腐,又摆上带有紫苏气味的虾饼,切好装盘。
“去喊祖父,准备吃东西了。”宋公望擦掉额头的汗水,让宋懋澄去书房跑腿。
几息后,一道声音从书房传出,“父亲,祖父睡着了,我喊不醒!”
“砰!”
“咔擦!”
托盘坠地,碗碟碎裂。
苏子放心头开始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等他跟着宋公望走进书房,坐在凳子上的宋诩已经歪着头宛如熟睡,手边凉茶剩下半盏,须发随风颤动。
“父亲,祖父怎么了?”宋懋澄还有些不解。
画面逐渐变淡,苏子放只听得耳边慢慢地,远远地传来一声哽咽:“祖父他啊,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长叹一口气,看向案板上剩余的一块虾腐,苏子放点一根香插在上面。
舌尖上的大明,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