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冷寂的冬天,傍晚时分,麦坎大教堂西城区的街道。夕阳西下,街道因宵禁而变得无人。阿尔丽为送信来到这里的一处富裕人家。把信送到门口时,因对方的某些不可知的原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回来之路,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街道在无人之下已然变得昏暗。夜路危险,因为教堂就在附近,阿尔丽也就婉拒了人家的留宿邀请。
走在路上,因为下坡而滴里搭拉的脚步声在寂静之中沉闷而单调,石砖铺就的道路像一潭死水,周边的建筑物埋没于黑影之中,如同刺杀的剑客一般神秘而不可知。下坡路很长,低处光线更加不足,昏暗之下一时看不清前方的任何事物。直到接近坡道的尾部,一辆马车赫然出现,而一个黑影正拖着一个麻袋,从街道边阴暗的小巷子里现身,他一步步往路边停靠的马车而去。那麻袋在剧烈起伏,似有什么手脚在挣扎。
阿尔丽被吓住了。
一瞬间想起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幕。
同样是手拿着篮子,只不过这次是放书信的篮子,只见那篮子啪啦一声掉落在石砖铺就的街道上。
栩栩如生的画面就在眼前,无需任何辅助的想象就足以让她体验到过去那种种的恐怖。有什么在她胸脯深处突然膨胀,又突然收缩,那起伏的剧烈甚至阻挠了心脏的跳动,让阿尔丽处于一种半窒息的状态。
同时,阿尔丽的脑袋像是被箍住了一般,耳朵开始异样地鸣响,过去的痛苦如潮水般袭上她的胸口,她用手压住,试图去平息,但毫无作用。
里面无疑是人!阿尔丽看着一步步被拖向马车的麻袋,心里的这句话被无数遍重复着。漆黑的马车看起来就如同无尽的深渊。
然而不知怎地,阿尔丽的脚步动了,无意识地,连她自己都吓出了冷汗。她尖声喊叫着,放开脚步冲向那名黑衣人,在黑衣人没意识到之前,紧紧抱住麻袋,和黑衣人就着其相互拉扯起来。
黑衣人见状,朝着阿尔丽身上狠狠来了一脚,本以为她会被踢翻,却没想到阿尔丽四肢如同螃蟹的钳子般死死咬住了麻袋,没有半丝退怯的意思。单凭黑衣人,还不能把十一岁的阿尔丽连同沉重的麻袋一起拖走。他一怒之下,对着阿尔丽开始猛踹起来。
“快滚开!快滚开!”黑衣人一边踹着,一遍低沉怒吼,却被阿尔丽的尖而亮的求救声完全盖了过去。
一脚又一脚,阿尔丽鬓发之下见了血。一脚又一脚,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来说无疑是巨大的伤害,黑衣人惊讶于此时此刻,这个女孩竟然还能不要命地揪住不放。他再也不管了,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举起来,打算刺向阿尔丽,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黑暗之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人的呼喊。
黑衣人一慌,松开揪着麻袋的手,跳上马车,车轮在石砖上突突突地响着,伴着黑夜的幕消失,黑衣人落荒而逃。
被落下的阿尔丽感觉身体灼烧着,如一片片滚热的铁片贴在她被踢的部位一般。她强行撑着自己,用颤颤的手去解系绳,没法轻易解开,于是哭了起来,但她没放弃,边哭边解,好不容易解开了,里面露出两个人影,那是两个看起来三岁不到的小孩,被绳子绑住手脚,被亚麻布堵住嘴。他们稚嫩的脸上泪痕深得如山坑里的沟壑。
“你没事吧!”骑马到达的守备士兵拿着火把。
“快!去截停那辆马车!”有人接着说。
…………
清晨,天空万里无云,实属不多见。阿尔丽的居室位于教堂最顶层,也是最角落的地方,由原本的储物间改造而来。她在这个小空间里度过了平淡而温馨的四年。干净的木质地板和墙壁,斜插向中央的屋顶,横梁来来去去显得错落。那扇不大的窗户正对着初升的朝阳,丝缎制的帘子在微风之下悄然鼓动。温暖的轻风,通透的气息,在这静谧的街区有条不紊地走着过场,时而光顾这间居室。
那张小而精致的床躲在角落,床上阿尔丽平躺着,盖着纯白的薄被,四平八稳,表情安详。枕头柔软,被她小巧的脑袋压得有些凹陷。睡眠很浅,浅得连那凉肤的轻风都能轻松撩起她那眼皮。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时刻,阿尔丽缓缓睁开眼睛,身体却纹丝不动,一点也不像刚睡醒而伸着懒腰的人。人有时候就会这么优雅地醒来。
她的呼吸平稳得像这风,胸口没有一丝起伏。望着天花板,两瓣眼皮时不时地轻眨。
门也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轻轻打开一条缝,清脆的木头与木头之间摩擦的声响非但不令人厌恶,还有一种隐隐的舒适感。
“阿尔丽,能进来吗?”只听得唐德尔温柔地问。
阿尔丽撑着柔软的床垫缓缓坐起,发丝不但没有打结,还自然而然地垂落着,那长而宽的棕发显得蓬松,却不失柔顺优雅。
“请进。”阿尔丽淡淡地说。
唐德尔轻轻走进,又轻轻盖上门,双手置于腹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了阿尔丽片刻,接着缓缓走到窗口,祥和地观望着外头清净的街道。朝阳淡淡的光盖住她沧桑的脸,微风吹过她下垂的头帽尾部,吹过她鬓角的发丝,两者轻扬,摆动幅度不一致却节奏完全整齐。
“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她问。
“我感觉身体很轻。”阿尔丽说。相比四年前,阿尔丽成熟了不少,说话也显得稳重了些,十一岁的她已然有了豆蔻少女的风采。
“那很好,食欲也来了吧?”唐德尔生起笑意。
“有点,”阿尔丽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转过头看向唐德尔,“请问那两个小孩怎么样了?”
“就在庭院对面的卧室里,琳娜修女走后,那里不是还空着么,暂时就安置在那里了。”
“她们……”阿尔丽欲言又止。
唐德尔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回应:“教会已经决定收留他们了,至于以后怎么走,还是要看情况的。”
“看情况是指……”
“就如当年的你一样,可能留下来,也可能送到别人家去。”
那可是四年前,阿尔丽却感觉就在昨天。
“别人家……”
两人无言。
之后唐德尔开口道:“你的初愿日就要到了,时间就在这个礼拜日,就如刚才说的,要怎么走,还得看你自己的选择。”
“是选择初愿,还是选择到别人家去,对吗?”阿尔丽像是在替唐德尔补完没说的话一般。
唐德尔将手轻轻搭在窗口,继续说:“城里那位伯爵夫人很喜欢你,在听说你可能要放弃成为修女之后,特意来跟我说了,她希望你能去她们家当她的贴身女仆。”
阿尔丽没回应。
唐德尔看了看她,没什么能逃过唐德尔的眼睛,只见唐德尔接着道:“她是位很好的夫人,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以我的名字作出保证。从文化上来讲,她出身显赫,从小接触些有底蕴的东西,想必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你也能有所提升。你看,她一听说你字写得挺漂亮,诗词也编得妙,虽跟她说那只是模仿,她也是满心喜欢的样子。”
“唐德尔母亲,”阿尔丽道,“女仆……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和你现在做的区别不算太大,只是侍奉对象变了而已。”
“侍奉对象……”阿尔丽嘴上轻轻喃着,“也许……”她想说什么,又有什么阻力让她止住了声音。
阿尔丽转而问:“唐德尔母亲,我能问一些……也许您不太想回答的事吗?我是指……可能会有一些失礼。”
唐德尔沉默了片刻,微笑着问:“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问题能让年纪轻轻的你感到困惑,而且这问题还涉及到个人隐私,特别是有一些失礼的那种。”
“很抱歉,我其实早就做过一些过分的事情,这包括侵犯了您的个人隐私。”
唐德尔对阿尔丽点了点头,自信的表情让阿尔丽觉得没什么能逃过这位看起来饱经沧桑的老人。
“我是指……我曾经偷看过您的……记录本那样的书,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坏念头,只是纯属好奇,倒不是看太多,不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多了。”
唐德尔笑着道:“原来如此,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偷窥总是不好的。不过我并不怪你,我甚至希望你能看到它呢。”
阿尔丽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那么,你心中的疑问是什么?”唐德尔把话题拉回来。
阿尔丽沉吟了一会儿,以郑重的眼神看着唐德尔,她问:“我看到您一直在帮助别人,这里面的人有好有坏,您会去帮他们解决问题,感化他们,把他们一步步从走错的路上拉回来,几乎都成功了,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德尔连短暂的思考或者回忆都没有,径直说道:“如果从修女的身份去讲,这是为作为一个上帝的仆人应该做的事。”
“可这超出了教会纲领的内容,纲领教导我们怎么信奉上帝,怎么服侍天主,但没有教我们怎么去帮助世间的一切。”阿尔丽的语气隐隐显得起意。
唐德尔摇摇头,说道:“这当然不是天主教我们去做的事,天主只是给了我们信仰和风向标,至于怎么去走,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见解和行动。这就要说到另一个角度了,如果从作为我个人的身份去讲,你刚才提的问题我会这么回答:你今天做的善事,也许人们明天就会忘记,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要去做善事。我把我做过的善事记录下来,不是为了炫耀和谋求些什么,只是不想让自己忘记曾经做过的这些善事,让它们时刻对自己敲钟。”
阿尔丽试图去感受这些话语间的用意,但她才十一岁,纵使她经历得够多,甚至比一些成年人要来得深刻,她也无法用她尚未体验其他一切的内心思考这些问题背后的深层次意义。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唐德尔温和一笑,说道:“我说过,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考虑,也许你会觉得四年的时间够久了,但其实这不算久,那时的你七岁,而现在的你十一岁,在别人看来,你至今还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罢了。”
“我当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唐德尔补充道,“相反,我觉得阿尔丽你很优秀,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幻想的事情和你不同,甚至完全没有你刚才想要探讨的那个问题那般深刻。不过有一点要注意,我并没有认为那一定是更好的,作为少女,在懂得什么是自己的目标之前,总要经历点什么,这并不羞耻。”
“所以,您打算让我做出选择。选择离开你们,去伯爵夫人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仆,简简单单地过日子,然后和某人……结婚,生孩子,一同老去。抑或是选择继续留在教会做一名修女,永远侍奉天主,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所有的一切,不仅仅是当下的选择。”
阿尔丽更是困惑了,她低垂下头,眼神迷离着,微风偶然吹至她耳垂,发丝向着前方温柔地拂动。
一场相当长的沉默在进行中。
唐德尔有意让阿尔丽处于这种深度的无意识的思考状态,对阿尔丽的内心,她像个神一样,几乎什么都能猜得到。
唐德尔最终主动打破了沉默,她说:“阿尔丽,我这次来这儿,除了关心一下你的情况,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阿尔丽依旧垂着头,显然没在意唐德尔刻意的声明。
“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离开麦坎城了,我会去南方的边境修道院。”
刹那,这一句话如同一声闷雷击中阿尔丽的胸口,她干巴巴地抬起头,抖动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
“您说要离开这里?”阿尔丽的声音也在颤抖。
唐德尔点点头,眼里没一丝疑虑,正当她想做出进一步解释时,阿尔丽不由分说地扑下床,向唐德尔靠去,步伐因为长时间的平躺而踉跄着,眼看就要摔倒。唐德尔及时上前扶住,才使得她不至于脑袋磕在地上。
阿尔丽跪着,双手搭在唐德尔的腰间,那近乎乞求的姿态让唐德尔有些不忍。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他们容不下您吗?对不起!”阿尔丽泪水突然如注般流出,“除了刚才说的,我还在别的方面侵犯过您的隐私,我一直在偷听您和别人的说话。我一直都知道,您一直以来都很难,一直都很难!您想帮助更多的人,但是您冒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对您非常不满,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您赶走的是吗?”
阿尔丽四年来第一次哭得如此稀里哗啦。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只是内心深处在无意识中受到了沉重的打击,那打击就像攻城器猛击大门,让行将破碎的门在那么一瞬间如决堤一样支离破碎。
唐德尔抱住阿尔丽,将自己的脸庞抵在阿尔丽温软的脑袋上。即使心疼,她还是语气坚定地说:
“阿尔丽,人能做的事始终是有限的。人们也经常是不讲道理、没有逻辑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即使你友善,人们可能说你自私和动机不良,即使你诚实和率直,人们可能还是会欺骗你,你多年来营造的东西,人们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把它摧毁,即使你把你最好的东西都给了这个世界,也许这些东西永远都不够。”
唐德尔抚摸着一直在哭泣的阿尔丽的后脑勺,她沉默了片刻,继续说:
“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要原谅他们,你还是要友善,你还是要诚实和率直,你还是要去营造,你还是把最好的东西给这个世界,说到底,不是为什么不为什么,而是,这其实是你和上天之间的事罢了。”
唐德尔的话在哭泣声之中落下帷幕,阿尔丽没理解出什么来,但是其中的一字一句,就如烙印一般,都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三天之后的清晨,阿尔丽来到唐德尔的房间,这是日常惯例,毕竟是要照顾唐德尔起居的人。
当着唐德尔的面,阿尔丽说:
“唐德尔母亲,我选择进行初愿。”
“不怕后悔吗?”
“您说过,我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去做出选择,这只是开始而已。”
“你说的没错。”
“此外……我还有个请求。”
“……”
“我希望跟着您一起走。”
“只是这个请求吗?”
“还有,把那两个孩子也带上可以吗?”
“他们是你拯救的,你的要求会得到郑重的考虑。”
“那么,您是允许我跟您一起走么?”
“当然了,不过你真的不怕后悔吗?”
“怕,但是选择哪一种,在这个问题上又有什么区别?”
…………
礼拜日,初愿仪式如期举行,简单而平淡。
两天之后的清晨,垂雨沥沥,阿尔丽来到图书馆,来到那个待了四年的不起眼的角落。她想要那本书,想要以非正常的手段把书带走。然而她没能找到,仿佛那本书不存在一般,或是被什么人收走了,可是这不起眼的地方又有谁会光顾?
下午,带着两个小孩——阿尔丽给他们起名马克和敏敏——带着他们登上那辆马车。
四年之前,她就在这辆马车上被唐德尔抱着来到了麦坎城。
掀开门帘之前,她回头望向麦坎大教堂的大门,庄严得有些冷,却满怀自己过去四年的回忆。一次次的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次把这门的每一处细节揽入眼里。
忽而,眼前的画面在她眼里褪色,一个女孩子就站在大门前。仔细看去,那是四年前的自己。相比较,雨是一样的雨,只不过大了些,人也是一样的人,也只是大了些。
四年时间,对不同的人来说是短也是长,就心境的变化来说,她觉得是长的。
她的眼睛在闪,遥想过去的心境,和现在的心境作对比,她觉得自己还没能得出什么确切的结果,不过很近了。
进入马车内,温柔拥揽着两个小孩,她们俨然把阿尔丽当作妈妈来看。行李已然放好,三人静静等着唐德尔和米切尔上车,等着马车最终的启程。
她听到两个脚步声,两个人朝马车走来。忽而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生起,杳然的街道,这马蹄声在渐渐响亮,驱赶着无论如何都逃离不开的沉寂。
直到那马停在马车前,阿尔丽微微掀开门帘,从缝隙中,见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从马鞍上下来,来到唐德尔身边。米切尔见状,似乎知晓一切那般默默离开了他们,只身一人走上马车。
从缝隙看去,男人看唐德尔的眼神夹杂着多种阿尔丽无法理解的感情。
他拉住唐德尔的双手,道了一声:
“母亲。”
很响亮,而后以阿尔丽无法听清的声音密语着什么。唐德尔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慈爱和离别之前的相惜。
米切尔进来,阿尔丽放下窗帘,车内归于幽暗。
阿尔丽在想,那个男人口中,‘母亲’这一声语气近乎憋出来的问候,到底包含着多少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