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森林,汉克斯扶着阿尔丽一同下了石坡,来到白色卵石铺就的浅滩。脚下柔软又扎脚的矛盾触感让原本就站不太稳的阿尔丽踉跄着。汉克斯扶住她,慢慢往前走。
对着溪流望去,溪流的对面也是冲起的石坡,石坡之上就是严实的森林了。不一样的是,对面不远处的石坡下有个小洞穴,而那里正是汉克斯的目标。
溪流清浅,汉克斯扶着阿尔丽下了水。星空之光透射过溪水直穿溪底,汉克斯扫了一眼,发现有不少较深的地方会没过膝盖处,但绝大多数地方都只没过小腿的一半还少,有的甚至只到脚关节处。这里是块好地方,汉克斯不禁想。
循着浅的地方踏过,两人来到溪流对岸。踏上同样是卵石铺就的浅滩,走了一段斜坡路后,两人来到洞穴旁。汉克斯示意阿尔丽在外面等一等,自己则往里走去。不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说:
“这里没有危险,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说着,他拉着阿尔丽的手进了洞穴。
洞穴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但相比外面要暖和不少,对于野兽来说是非常合适的栖息地。但几乎没有野兽会拿这里作为根据地,因为它太显眼了,旁边又有溪流,在这个其他野兽经常出没的水源地居住是不明智的,谁都清楚这一点。尽管如此,拿这洞穴借住一晚还是非常不错的。
汉克斯把阿尔丽安置在洞穴口,这样能暖和一点,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而让她感到害怕。随后他上了石坡,到森林里找了足够量的干枝,摘了两根香蒲回来。
把香蒲的头拧开,从中取出絮,那是天然的易燃物。把香蒲根去除,于石头上削平茎的一端,在一块木块上放上絮,把茎的一端抵住木块快速摩擦,持续摩擦了不知多久,絮被引燃了。快速往木块上添加细枝,直到火势够大,再添入粗木块,火渐渐变得稳定,洞穴被照亮,一股暖意席卷开来。
阿尔丽完整地看下了汉克斯所做的一切,觉得没有一样是她了解的。在她眼里,包括这整场如梦一般的旅程,汉克斯像一个上帝一样什么都懂。此时此刻,之前发生的一切,还有夜之森林带来的恐惧感差点就要被她忘却掉了。
汉克斯觉得火势足够稳定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向阿尔丽伸出手,微笑着说:“我们到溪那儿去。”
阿尔丽没问为什么,只是伸出手,被他拉住,拉出洞穴,拉到溪边。阿尔丽坐在溪边,汉克斯则在不远处。
只见汉克斯脱掉沾着豺狼血迹的亚麻布薄外套一把推入水里,拉出来,重复了几次之后拧干,拧成一团,扔到溪边。随后又单膝跪下,从本就被撕过一角的衬衣上再撕下一大块亚麻布,浸湿,拧成一团,往束裤上用力擦着以洗去其中的血迹。擦得差不多之后,他将亚麻布洗干净并拧干,来到阿尔丽身边,左右看了她的身子几眼。他回想起来,在那场搏斗之中,豺狼的血迹大多数溅到了披风上,而那披风早就被扔在了现场,如今阿尔丽外露的深灰色修女服在星光之下竟隐隐泛着淡紫色,这让他想起了某种花。
汉克斯蹲下来,把亚麻布重新浸湿,而后开始对着裙子上不多的血迹轻柔擦拭着。裙子上,血污被水浸湿,变为深黑色,亚麻布在其上来回擦拭,直至那深黑色与周围融为一体。再把亚麻布重新浸湿,继续擦拭其它血污。
擦拭到腰间,阿尔丽感到有些害羞,“那个,”她羞涩地说,“我自己来吧。”
汉克斯笑着点点头,将亚麻布递给阿尔丽,自己又重新回到溪上。
阿尔丽学着汉克斯的方法继续擦着身上的血污,眼睛却呆呆看着汉克斯的身影。
就在这时,汉克斯脱下了他那件浅灰的衬衣,裸露出自己的上半身。
看到汉克斯正在清洗的上半身,阿尔丽浑身一颤。只见他结实的肩膀,后背,手臂,腰间,都存在着不规则的疤痕,谁都能看出来那是被野兽撕咬过的痕。
不知怎地,一股悲伤袭上来,眼泪从脸颊流落。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没有受伤,明明只是过去的伤痕,那伤痕只是一种历史,一种和她毫不相关的沉淀而已。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因此而悲伤。明明一切都和自己无关,这个世界的一切,只要不和自己扯上关系,明明都和自己无关。
“对不起,”阿尔丽哭了出来,“对不起,汉克斯,对不起,很疼吧……真的很疼吧……”
反复的道歉声中,汉克斯停下了动作,回身看向阿尔丽。阿尔丽趴着身,两只小手在眼上抹着似乎永远都擦不干的眼泪。她哭得太过于悲伤,以至于她完全不敢去看汉克斯的身躯,生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我没有受伤。”汉克斯说。
“我知道,这我知道……”阿尔丽说着,“可是我不知怎么了,就是止不住……停不下来,我也疼,疼得快要死了一样。”阿尔丽哭声变的更大。
在她的内心里,有一种不自我的感情在那里,也不自觉。她为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痛而痛着,也为了一种无法感受的过去而悲着。这一切,就像是被某种强横的感情占了的心叶,紧紧揪住,揪得让她撕裂般地痛。
“阿尔丽你在说什么……”汉克斯没有笑,眼皮微微沉下。
“也许……”阿尔丽还在抹着眼泪,“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纵容自己,也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抱有期望,我迫切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心情是如此糟糕,我总是在内心呐喊着,可是我就是抑制不住!我想来找你!我想找到答案!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阿尔丽哭得很彻底,甚至抬起了她红透的双眼,那泪,那珠,像是永远都泛不完,她拼命注视着眼前她所向往的眼前的这个身影。
第一次见到如此释放着一切的阿尔丽,汉克斯身子被镇住了,只见他微微张开嘴巴,目不转睛盯着这样的阿尔丽,试图去深入,去熟悉,去理解。许久,他像是悟出了什么,一只手托住了头,闭上眼,感叹道:
“看来我还是错了,或者说只对了一小部分……”他又把目光紧紧聚在阿尔丽身上,像是要看穿她的心一般,“哪,阿尔丽,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对吧?”他又转头看向天上的星空,看着那繁杂得无法一一分辨的群星,“就像那夜空一样,从未简单过。”
“我不知道……”阿尔丽还在抹着泪水,那哭声响彻这夜,即使可能引来野兽,她也无法顾及,“我不知道,我很害怕自己,感觉一切都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汉克斯走到阿尔丽身边,用双手合着舀起水,轻轻含了一口,感觉没有问题,倒掉,又舀起一手,凑到阿尔丽面前说:“阿尔丽,水。”
哭声渐小,阿尔丽抹去泪珠子,面对着汉克斯,脸湿湿的,鼻子一抽一抽。她看着汉克斯手上那清澈的水。
“很甜的。”汉克斯轻声说。
直到水即将漏完,她才轻轻凑上去,撩起鬓发,嘴唇贴住汉克斯的手心吸了一口,咽下去,确实很甜,甜透心扉。
汉克斯再舀一手,这一次,阿尔丽毫不犹豫地凑上去大口大口咽起来,直到快呛住,她又突然一把扑到汉克斯怀里,扑倒汉克斯,两人一同倒在浅浅的水上,水面溅出一阵晶莹的水花在夜空中充满魅力地跃起。
“汉克斯!”阿尔丽双手搭在汉克斯裸露的胸前,哭声道:“请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到你的家乡去!”
汉克斯没说话。
“这些天来,”阿尔丽哽咽着,“日日夜夜里,我一直在想着你的身影,没有哪一天是不想的。我很痛苦,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而且我很害怕失去你,那种感觉就像是失去了你我就要失去一切一样,”阿尔丽将额头紧紧贴住汉克斯的胸脯,双手锤着,幅度很大却让人感受不到重意,她高声哭道,“一定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到无法自拔!所以,请你带我走,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汉克斯没有拒绝,只是看着在怀里哭泣着的她,眼神散射着淡淡的光,那光比夜空的光要暖。他想了许久,轻声问:“你想清楚了吗?”
那声音在阿尔丽耳边回荡了一阵,她点了点头。
“那好,如果我们明天启程,”汉克斯声音依旧轻柔,“我会被斯皮尔格堡边境军以逃兵罪搜捕,而阿尔丽你则会被教会以不洁而公示。我们明天将开始逃亡,从斯皮尔格堡逃到中部,中部逃到北部,再逃到北冰原。期间,你我将背负一切罪名而逃,等到了北冰原,你我将永远背负一切罪名而活着。”
阿尔丽止住了哭声,汉克斯看了她一会儿,继续说,“如果被抓住,他们会以逃兵罪将我斩首示众,而阿尔丽你则不会生命危险,因为你还只是个见习修女,但你会被教会贴上不洁以公众游示,受尽冷眼和欺辱,最后你将活在任何人的蔑视之中。”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清楚了吗?”汉克斯再次轻柔地问。
这赤裸裸的现实宣言深深刺痛了阿尔丽,她再次哭了起来。
“不!这不对!”阿尔丽把头又一次抵在汉克斯的胸脯,激动地推着汉克斯,“我不要这样!我不想看到汉克斯你因此而受难!但是……但是我别无他法了!因为我不想和你分开啊!”
阿尔丽哭得如此激动,以至于眼前的她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她背后的星空即使再璀璨也只能是她那倾泻而出的感情的陪衬。汉克斯动摇了,胸口热着,禁不住想着,如果,真的是如果,如果带着阿尔丽浪迹天涯,她是否会得到幸福?如果自己放下一切,他其实早就放下了一切,而现在的放下,是对既有成见的放下,如果自己彻底放下一切,把自己的一切献给这个向着自己倾泻着所有心声的女孩,是否能够赢得其他人的理解?不奢望哪怕一点支持,也不奢望有任何帮助,仅仅只是理解?
但是汉克斯还是很动摇,因为他深深知道自己还不完全了解眼前这个女孩。他知道,仅仅凭这三个月的相识是远远不够的,爱一个人,不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恋,而是终身相融的情。爱一个人,是站在对方的角度,成为对方,完成作为自己深爱着对方的职责。但是他不够资格,因为他不够了解阿尔丽,即使自己有了想要带走她的冲动,他依然不够坚决,他没办法彻底地从对方的角度去思考。
看着她哭,回想着她笑,这两种巨大的反差竟然没有区别。因为这是作为一个人的她,作为一朵花的她所散发出来的一切。
“阿尔丽……”汉克斯实在忍不住,他受不了去拒绝这样的阿尔丽,“那我们就——”
他话还没说完,阿尔丽的哭声突然止住了。他突然感受到阿尔丽身子一僵,头向下倒去。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汉克斯吓了一跳,他及时撑住阿尔丽,把阿尔丽的脸转向自己。
看着她的脸,才知道她只是昏厥了过去。大概是因为长时间的担惊受怕,又一直处在如此激烈的情绪迸发之中,体力最终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最终让她失去了意识。
周遭回归了平静,抬头望着夜空,所有星星仿佛在看戏一般注视着他们。
他长长叹了口气,母亲的那句话回荡在他脑海里:
汉克,如果从你自己的角度想,还有从别人的角度想,这都没问题,那你应该坚持。
汉克斯就这样抱着阿尔丽,抬头望着星空,望了许久,才把她抱入了洞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