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夜空黑了,火光主宰了一切。空间失去了星光的优美,同时也失去了孤高的寂。空间多了火光的温暖,同时也增添了刺目的芒。木炭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起来似乎挺让人觉得烦躁,但汉克斯觉得格外亲切。
汉克斯坐在篝火前,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
阿尔丽静静躺在旁边,头靠在汉克斯的大腿上,侧着身,呼吸很是均匀。
她棕色的发丝在火光的照耀下变得更暖,一点也不像刚才的苍白。灰色的修女服在火光的照耀下,竟也如月光照耀时显现的颜色一样,呈现出淡紫色。修女服上陈年的细纹遍布,活似花上的脉络。
“这是……”汉克斯轻轻抚摸着她的衣袖,回忆着,“这是桔梗么?”
他又注视着阿尔丽的侧脸,鼻子上有稍许麻子,可能不太美观,但丝毫不能掩盖她皮肤的嫩白。她的脸是端庄美丽的,就如她的字一样有规则,有感情,有历史的印记。
“年纪轻轻,”汉克斯轻微叹着,“就和我一样经历了些什么,她一定是这样的吧?”他像是在对空气会说话,又像是在对着某个鬼魂说。
汉克斯抚摸着阿尔丽的头发,又转头看向洞穴的外头,月光还隐隐可见。他大概猜得出,夜才过半,他感觉自己已经思考了一整个人生。醒着的夜是如此漫长,漫长得让人日思夜想。
“阿尔丽,你一定是像今晚的我一样,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不断思考着吧?你何尝不知道,我们如果一起逃走的话会给我们带来些什么,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但是你是真的不得不这么做对吧?”汉克斯说。
“嗯。”
“你醒了?”汉克斯吃了一惊,抚摸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阿尔丽的脸微红,但在那摇曳的火光之下倒变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口渴吗?我们出去喝点水吧。”
正当汉克斯要起来,阿尔丽一手拉住了汉克斯的手臂。
“阿尔丽?”
“就这样,就这样就行。”阿尔丽轻声说。
汉克斯没再动。
阿尔丽又拉着汉克斯的手把其放回自己的头发上,汉克斯会意,继续抚摸起来。
“舒服吗?”
“嗯。”
“冷吗?”
“不冷,很暖。”
汉克斯笑了笑。
两人沉默着,一直在享受木柴噼里啪啦的动律,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静,比外面的夜还要安静,尽管有着那本可被称为噪音的动律。
汉克斯的手在阿尔里丽的侧发上来回抚摸着,像摇篮一样慢,慢得足以撩起睡意。
汉克斯端详阿尔丽的侧脸,她的眼直勾勾盯着摇曳的火,没有情绪,小巧的嘴巴自然而然抿着,火光在她圆润的鼻梁上辉映,跃动,乃至扩散到脸颊,仿佛在抚摸着脸,得意地宣誓自己的主权。
汉克斯觉得和在溪边相比,阿尔丽此时此刻变得太过于平静,平静得像是悟出了什么,又并不是,而只是认清了现实一般。
“明天,”阿尔丽开口了,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她接着说:
“按照预定,我会在公主殿下的见证下进行终愿。”
汉克斯抚摸的手应声而停。
“汉克斯,你知道终愿意味着什么吗?”
汉克斯没说话。
“一辈子,永远,我将彻底离你而去,而你也将彻底离我而去。我知道你三个月后很可能会回来,但,你知道,我并不是指的这种意义上。”
汉克斯依旧沉默。
“当你跟我说起你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我曾意识不到的问题。以前的我,一直沉浸在那麻痹的逃避之中,直到你说出那句话,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事是会变的,我开始害怕,害怕失去,这让我不得不面对逃避的现实。一种奇怪复杂的感情在我心里四处顶撞,像是要把我的心顶碎一样,很痛苦。”
阿尔丽的话触动了汉克斯的心弦。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汉克斯觉得自己没想错,如果那只是一份简单的感情,那感情会随风而逝,不会有波澜,不会有斗争,很快就会淡忘,如涟漪渐渐归于平静。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如果她已升华到如此地步,那一定是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在那里。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去世前说的那一段段的话语。是什么话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汉克斯已经悟出了些什么。
“能说说阿尔丽你的父母吗?我想了解他们。”汉克斯微笑着问。
阿尔丽没有立即说话,而是顿了顿,说:
“父母,印象已经不深了,但还是有。妈妈她……一直在织着布,一直在织,我是家中里最年长的孩子,经常要出去卖花,所以她不怎么理我,可能是把我当成了大人吧。妈妈的手和汉克斯你的手一样,有点粗糙,我花卖得多的时候会摸我的头,有点生硬,但是我感觉很暖。”
“我觉得是个很不错的妈妈。”
阿尔丽默不作声。
“你父亲呢?”
“父亲……从没理过我,只是一味耕田,还时常进城打些临工什么的,早出晚归,所以我印象不多。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做了淘气的事,事情看起来有点过分,他就打我,我哭得很伤心。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做淘气的事情了。”
“你喜欢他们吗?”
阿尔丽又沉默了。
父母,太过于久远的记忆。六岁之前,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在六岁之前。但那已经足够了。母亲的身影就站在她面前,还是年轻的模样,恐怕现在已经苍老了许多把?如果还健在。父亲的背影,永远驼着,操劳太多,眼神总是黑沉沉的。但他从来都不乱打人,也不喝酒,虽然话不多,但和母亲一直以来都相处和睦,这一点和她看到的其他家庭不太一样。要说他们有多爱阿尔丽,阿尔丽完全估摸不出来。他们从未对她做过什么亲昵举动,倘若真有,那也是还在她无意识的时候做的。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感受到了些什么,即使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那两个身影已经弱化太多,变成模糊的一片。即使快记不住那鼻子,那眼,那嘴的轮廓,他们的气场却从未在阿尔丽脑海里抹去。
也许当初不是选择成为一个修女,也许当初选择了和命运死磕到底,那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她不禁想着,预料着。也许她将最终见到自己的父母。父母会接纳她吗?也许不会?因为光是养活他们自己和几个弟弟妹妹都够吃不消,哪还会有口粮给她呢?你还是去当个修女吧,他们会这么说。也许会?因为她是女儿,亲女儿,自己的骨肉。假如是最后一种的话,她将在家乡里逐渐长大,变成一位成熟的农家少女,不识字,也不懂圣经,只知道有个上帝在那儿。但她会懂得如何为生活而献身,代替自己的父母成为整个家的支住。然后嫁给某个农夫的儿子,相互扶持,相互活下去。
“也许是喜欢的。”阿尔丽说。
“即使多年不见?”
“即使多年不见。”
“米切尔修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汉克斯又问。
“米切尔修女……”阿尔丽顿住了,思索着。
“很讨厌么?”汉克斯问,“她一直对你很严厉,很不近人情。”
“我讨厌她,”阿尔丽轻声说,“她一直对我很严厉,很不近人情。她总是会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我做错了什么她就会义正言辞地加以纠正,总是把原则高高挂在嘴边,对我加以限制,对我不断训诫。我讨厌她,因为她是唯一个会打我的修女。她几乎不对我笑,也不对我宽容。我讨厌她。”阿尔丽说道后面,变得有些情绪化。
米切尔的身影在她眼前慢慢浮现,火光摇曳之下,她的背影是如此孤高。她双手放在腹部一动不动,回头看向阿尔丽,眼神有些冷,面无表情。一个个场景逐渐浮现,那是一个个和米切尔有关的场景,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她所接触最多的这个人就是米切尔。是米切尔一口一口教会了她读书写字,是米切尔一行一动教会了阿尔丽怎么生活,是她一次一次给阿尔丽示范如何应付陌生人,如何与他们交流,如何辨别坏人,还有如何保护自己,是她……
“但是,”阿尔丽又一次顿住了,眼睛望着篝火,望了许久,她继续说,“是她,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抱住了我。是她,在我快失去对生活的信心时为我留下了眼泪,连唐德尔母亲也没对我流过眼泪。是她,从不干涉我对马克和敏敏的照顾,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我支持,是她,一直在我犯错的时候把我拉回正确的道路。“
说到后面,阿尔丽的情绪变得安稳了。
“我不恨她。”
“那你喜欢她吗?”
阿尔丽又一次沉默了许久。
“应该是喜欢的。”她并没有对自己的矛盾言行感到惊讶,‘喜欢’这个词是在平静之中吐出来的。汉克斯觉得她几乎没有犹豫。
“唐德尔修女,我听说她德高望重,我也感受得出来。”汉克斯说,“但是我觉得她并不是那样难以接近的人,对吗?”
一说到唐德尔修女,汉克斯感觉得到阿尔丽明显有些不一样。相比于之前那几位,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混杂着一切,似乎带有最深刻最强烈的冲击力。她的眼也因此而闪着光,闪得比火光映在她眼珠子上的还要闪亮。
“唐德尔母亲她,”阿尔丽说出来的话既不轻柔,又不高昂,那是一种无法辨认的情绪,“是个难以接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