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出来时,琼斯已在身旁平躺着的枯树干上坐下。
“怎么,心里有事?”琼斯像是舒展多日来的积郁那般伸了个无声的懒腰后问。
“心事么……”汉克斯转头看他,想了想,笑道:“别人的事也算么?”
琼斯稳稳呼出一口气,像瘫倒似的靠在背后的树干上,直直望着前方,仿佛思索着什么。
“不管是自己的事还是与自己无干的事,如果能在心里占有一份位置的话,那就不是无关要紧的事了。”
汉克斯点点头,也同样望向前方。
昨天傍晚,他们已经走出“肠子”,进入绿林河畔最北部的边缘地带。
前方是一片茵茵草坪,这是一处队伍驻扎营地附近的空地。青葱树木像与会那般围着这片圆圆的草坪。引人注目的野花随风轻摇,在这舒适的午后低头打盹。潺潺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可以听出那是一条小溪。风声沙沙,伴着流水声起舞。水与风,树木与花,在这里融成整体,像一个大家庭开着属于自己的温馨会议。
“我们想象中的敌国,原来也有这样令人平静,令人舒服的地方。”汉克斯说,声音轻轻地,生怕吵醒打盹的精灵们,或者干扰本属于它们的不容他这个异类插足的会议。
“他们也是人,没有人不喜欢令人安静,令人舒服的地方。”
汉克斯笑着说了声是啊。
“哪,汉克斯,你为什么要参军?”
汉克斯思考了会儿说:“我可能是没得选择了。”
琼斯摸了摸自己略显苍白的头发,说:“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独立的个体,除了自然老死和实在不可避免的意外死亡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可选择的。”
他把手伸出,手背摆在汉克斯眼前,其上有一深深的刀疤蛮横地横置,仿佛硬要划清手上的南北。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琼斯说,“在战场上,巴德斯用他的背部替我挡了一剑,使得剑落下时不至于让我人头分离。结果是这一剑让当时的巴德斯陷入重伤,而我的手也留下了这道伤疤。”
他定定注视手背的刀疤,“当时我们被围死了,但只要坚持得住就会有一线生机。他没得选择,如果不替我挡那一剑,我死了,小队士气会大乱,落下的只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琼斯收起手背,仿佛对待珍宝一样收起。
“你别看巴德斯平时大大咧咧,他也是会做出选择的人。就像替我挡的这一剑一样,也是他做出的选择之一。”
汉克斯沉思了片刻,说:“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参军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大抵上会失去作为人的部分自由。不过就如长官您所说,我做出了选择,因为某种内心深处我所不知道的原因。”
“不知道的原因?”
“当然了,我可以为参军找出各种理由。比如不愿意看着谁如何如何。但我觉得那应该不是根本性的,根本性的地方在于内心深处,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是无意识的那样?”
汉克斯点点头。
两人开始就着此事思索起来。但那很显然没有结果。
“听巴德斯说你母亲是南方人来着。”琼斯转换话题,语气似乎带着试探的意味。毕竟他知道汉克斯的母亲业已过世,又是一个来自敌国的南方人,无论怎么提起,都会不免牵涉到敏感之处。
不过汉克斯不至于对此而不适,相反,他不吝于讨论自己的母亲,更可说他喜欢谈论那个令他自豪的母亲。
汉克斯笑着点点头,说:“母亲她在世的时候提及的关于萨鲁芬的东西并不多,其中就有关于萨鲁芬自然环境的事。而且这也是她少有的关于南方话题里最喜欢的一个。”
“你母亲……是喜欢南方的自然环境吧。”
“是的,”汉克斯笑道,“别看她费心费力从南跑到北,常人看来不免会觉得她是讨厌甚至痛恨南方,可她从来没说过什么讨厌南方的话,而且她说过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南方的草坪或者横躺着的枯木干上,托着下巴看那些花草们翩翩起舞。”
汉克斯再次凝望眼前的大自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的视觉里。那是个小女孩,穿着到处打满绣花补丁、陈旧却干净的连衣裙,卷着袖子,扎着那头淡棕色的小麻花辫,手肘抵着膝盖,支颐着,淡淡笑着,悠然注目花草。
“长官,您说,”汉克斯抿着嘴问,“我们与萨鲁芬能好好相处吗?”
琼斯仰头笑笑,看着湛蓝的天空,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就连两国的高层都不确定的问题,怎能由我们轻易得出结论。”
“是的呢。”
“不过,”琼斯指出,“你母亲也是南方人不是吗?她生活在地道的北方,又喜欢南方的大自然,不讨厌南方。我觉得是能的。”
“那,”汉克斯很高兴,“公主殿下会喜欢南方的大自然么?就像我母亲那样,就像现在的你我一样。”
“当然能了,”琼斯又是一笑,“要是公主殿下能从车里出来,我还真想亲自请她过来这里坐坐。纵使车里再豪华再舒适,也不及这里一分的沁人心脾。”
“莱汀城,”汉克斯又提及,“莱汀城也会同这里一样吗?”
琼斯点点头,“虽然莱汀城我并没有去过,但常年在斯皮尔格堡也难免耳闻颇多。据说作为绿林河一节的莱汀河环绕着那座建立在石崖上的城市。大街小巷以梯田状一路铺上,直到最顶端,那里伫立着莱汀城堡。河的外围就是葱茏的绿林河畔森林。想象一下,森林包裹着河,河环绕着石崖,石崖捧着城堡,从城堡的钟塔眺望远方。”
汉克斯不由得浮想联翩。
“那应该很美,不,应该是美极了。”汉克斯惊喜地说。
“不是应该,事实上阿尔巴斯就是这么说的。”
“阿尔巴斯?”
“就是那位指挥官。”
汉克斯恍然大悟。昨天傍晚,他们出了“肠子”口,当即看到一队骑士站立相迎。那些骑士身穿淡玫瑰金的铠甲,披纯白色披风,背轻装银盾,别正统骑士剑,个个气势昂扬,数目大约五十。其中领头的尤为气质不凡,英俊潇洒。
白银骑士团团长领着一队人和他们接洽,作为守备军代表之一的琼斯也随同而行。
有说有笑的彼此之间都透露着欢愉,很显然他们非常欢迎公主殿下的到来。
接洽开始后不久又结束了。几十名骑士作为领路人成了排头兵,取代了汉克斯所在守备军原本的先锋位。
“那位指挥官看起来很威武可靠。”汉克斯笑道。
“他全名阿尔巴斯·桑托斯,是玫瑰骑士团第三骑士团团长。据说之前是副团长,因为护送莱格奥斯有功而被直接提拔为团长。要知道团长一职——特别是玫瑰骑士团这种知名骑士团——在资历上的要求可谓相当之高。”
“听起来是位年轻有位且忠心耿耿的团长。”
“没错,他很年轻,比你大不了多少。而桑托斯家族可以说是汀格家族属下最忠诚的家族了,忠心这一点是错不了的。”
听琼斯这么一说,汉克斯微微放心了。有了阿尔巴斯这样可靠的团长作为领路人,加之昨天傍晚他脸上所不加掩饰的无比诚挚,汉克斯觉得至少他所代表的莱格奥斯是可信任的。想到此,他不由得为公主殿下安了心。
琼斯起身,又伸了个懒腰。
“话说回来,萨鲁芬的午后真是叫人困乏,这样的午后可不适合战斗。”
“会有战斗吗?”汉克斯笑问。
琼斯回头看着汉克斯的脸,淡淡一说:“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说完他背身离开了这片草坪。
他的背影,是老兵的背影。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汉克斯念了一遍。
他的话,也是老兵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