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斯麦感到有些疲惫。人到老年,精力每况愈下,就快要容不得自己长途奔波了。回想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自己为了学识满腔热血,奔波于萨鲁芬各地,不知疲倦地了解历史文化。中年时,有了家室,本以为自己能收敛,却还是放不下出于学士院时期授人以渔的本能,来往于各家族之间,成为他们子孙后代的家庭老师,传授经历所无法拾掇的历史文化及经验总结。
他们此时策马奔于林荫道中,夜幕和两边茂密的森林限制了他们的视线。卑斯麦已数不清旅途中经过了多少个驿站,换过多少匹马。如今鞍下黑驹不知疲倦地跑,隐在黑夜里仿佛一团伸手摸不着的魅影,唯有它上下抖动的触感显得足够真实。
卑斯麦昏昏沉沉地眨巴几下眼睛,渐渐陷入半沉睡的状态,斯皮尔格堡的那一夜浮现于无意识的脑海中。
那一夜,幽森得像无尽深渊。钟楼顶的铜制大钟冰冷蔑视着脚下的一伙人。他就在其中。刺骨寒风搜刮着一切,仿佛要把卑斯麦身体的每一处裸露的皮肤舔尽。
贝鲁修斯挺胸直腰,双脚分离而站。他低着头,双手搭在自己那把金光闪闪的骑士剑剑柄上。剑身向下,剑尖抵着石砖。
他后边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近卫骑士。骑士手执长矛,纹丝不动而立。头上裹着头盔,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表情。
他身前也站着两名近卫骑士,同样手执长矛,只不过那长矛被他们向下压住阿尔卡拉。出于安全起见,他已被绑死不得动弹分毫。
贝鲁修斯是摩尔国王的首席近卫骑士,是国王的第一亲信。手上那把剑乃国王亲自授予的王之宝剑。它的剑身由被誉为最硬之钢的乌钢经由摩尔皇族御用铸剑师日夜打磨而成。它的剑柄由纯金制造,其上镶嵌数十颗天然大钻石。它的剑身极重,这使得宝剑几乎无法被常人所挥舞。帝国之内能造出这等奢华宝剑的地方,也仅有摩尔皇族的御用铁匠铺。而世上能驱使好这把宝剑的人,也仅有数不多的怪力高手,其中就有贝鲁修斯。能带着并使用这把剑,就代表了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就预示着这个人是摩尔皇族的代言人。所以贝鲁修斯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阿尔卡拉,”贝鲁修斯低沉而问,“行刑之前,你有权说出你的遗嘱。”
卑斯麦记得贝鲁修斯抓住阿尔卡拉时这么说过,阿尔卡拉被派来护送莱格奥斯,本就是考虑到他优秀的反刺杀能力。可没想到最终干出刺杀行为的却是他本身。
底下的阿尔卡拉猛地抬起头,眼睛阴森森看向卑斯麦的方向。他在看卑斯麦身旁的莱格奥斯。
“莱格奥斯!”他恶狠狠地喊,“你别以为就这么结束了,公主殿下决不能嫁给你这种满身鱼腥味的萨鲁芬狗!你觉得你配吗?不过是一使鱼叉的下贱渔民,只怕你父母都是鱼的肚子里长大的吧!还是说你父母是活生生的鱼?你以为你那头红发很漂亮?是鱼血染红的对吗!对吗!……”
骂骂咧咧中,卑斯麦看向莱格奥斯。莱格奥斯的红发在风中齐齐飘向一边,他微微细眯着眼,端视眼前这位将死之人。肌肉没有半丝抽搐,眼皮没有分毫抖动,双唇如常抿着。阿尔卡拉很直接地在用恶毒的语言攻击他,但他的耳朵似乎完全过滤掉了那些令人不适的人身攻击。
他难不成在观察?难不成在吸收人临死前的那种悲意?有那么一种观点在卑斯麦脑内一闪而过。
这时,贝鲁修斯直接往阿尔卡拉的脸踹了一脚。这一脚之重,把阿尔卡拉半张脸擦掉一大片皮。
阿尔卡拉痛苦地呻吟两声,回过头,嘴上伴着大口的血——卑斯麦惊讶于他竟然没有当即昏厥过去——他说,“我出生于男爵世家,十岁就打得过成年士兵,十三岁就已经杀了不下百个萨鲁芬狗,十五岁成为艾莉欧特殿下的近卫骑士,那时她只有十岁。”他开始惨笑,“我承认,我早就迷上了艾莉欧特殿下。但是我从未幻想过能和她平起平坐。”他开始激动,不顾脸上血流如注的伤口,语调高度怪诞,“纯洁无瑕的殿下可以嫁给摩尔帝国的任何一位英勇有为的高贵骑士,我不会有任何怨言!但绝不能嫁给萨鲁芬狗!贝鲁修!你知道的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疯癫的质问在呼啸的寒风之下响彻天际。但风带走了一切,除了台上的他们,无人能听见这个人临死前的呐喊。
贝鲁修斯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他又朝阿尔卡拉的脸给了一脚,说:“阿尔卡拉·缪斯,如果你不想说遗嘱的话,那就成全你。”
他屏住呼吸,开始低沉宣示:“我以摩尔皇族的名义宣布,阿尔卡拉·缪斯,你犯了违逆大罪,试图刺杀一名于国王至关重要的客人。斯皮尔格堡,主城,钟楼顶,我将于此赐你一死。你的项上人头将会由我带回白银城,并亲自递交给缪斯家主。”
“贝鲁修斯!”阿尔卡拉惨笑着发出怒天长吼,“国王陛下只是把她当成工具而已!对吧!”
贝鲁修斯再次给了他一脚,他的一边脸颊已经烂透了。
阿尔卡拉不再笑,或者再也笑不出来了。卑斯麦觉得他似乎看淡了什么。人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大概会变得平静,然后慢慢回想些什么。就像是在和某些什么道别那般。人仿佛性情大变,变得不再是自己,不再拥有活力。但这不是性格上的转变,只是一种出于无可奈何的生无可恋。卑斯麦有这种预感。
“贝鲁修斯,替我告诉我父母大人,记得要原话。”阿尔卡拉静静地说,气若游丝,“我爱你们,我爱公主殿下。我死得很好,请别为我伤心什么。”
贝鲁修斯开口道:“我爱你们,我爱公主殿下。我死得很好。请别为我伤心什么。我记住了。”
阿尔卡拉低下头,闭上眼。
贝鲁修斯手起剑落。
切肉的声音沉闷,在空中引不起哪怕一丝震动,显得微不足道。
卑斯麦望向外头。底下街道杳无人烟。房顶砖瓦和烟囱闷闷趴着。明月被飘过的黑云缓缓抚撩。
明月就是观众,卑斯麦想着。但明月不会说,不会跳,不会有情绪,不会有表达。就像那钟一样冰冷。明月也许有感情。兴许是它觉得我们太过于可笑了。
“各位!”贝鲁修斯的声音从现实中传入卑斯麦的耳朵,像一把刀划破一大张牛皮,“注意脚下,马上就要到开阔地!马上就要下坡了!”
卑斯麦惊醒,抬起头,不料林荫道两边的树林像是被某股力瞬间推开那般,视野无比开阔。随之而来的是自己脖子被猛地向下拉。卑斯麦感觉喉咙有一股鲜血泛出,鲜甜鲜甜地,有铁的味道。他抓紧马鞍,咳嗽几声,定眼一看,浑身一震。
百闻不如一见,夜色的白银城远在湖上,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