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一阵鸟叫。就像一连串滚珠洒落在石地板上，音调时高时低，抑扬顿挫，富有节奏。有的洪亮，有的低沉。

百灵鸟，汉克斯知道那是百灵鸟的叫声。他扫了一眼葱郁的树林，叫声自远处不可见的空间向这边辐射而来。那一定是在某个草地上，一只公鸟和一只母鸟在彼此之间婉转地交流。现在是午后时分，稍过午餐之后的闲暇时间，也许它们正享受着饱餐之后愉快的幸福时光。

有那么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望，汉克斯想就地变成一只百灵鸟，加入它们，成为它们快乐的一份子。

汉克斯踏过稀疏的林地草坪，脚下发出松软的沙沙声。这里的天气本是闷热的，但林地遮掩了日轮，荫荫之下，窸窣之中，风儿拂来，竟有分外的凉快。

汉克斯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埋上眼，双手微微张开，把气缓缓呼出，徐徐地，五指间风儿流淌而过，脸颊，耳朵，下颚，脖子，无处不有一种丝丝的清凉感。

汉克斯这一呼气来的很长，直到肺部气体荡然无存，他才悠悠睁开眼。饱餐之后的困倦感顿时消失无踪，像隐去的精灵那般无迹可寻，沁人心脾的感觉又如刹时出现的精灵那般涌入心叶。

“母亲小时候也经常这么做吧。”汉克斯点点头，感觉心情很愉快。

“可惜公主殿下不能过来。”汉克斯又扫了一眼周遭。这里没有一点深山老林的危险迹象。这里是人类栖息地间的树林，野性气息尚存，但已被揩去绝大部分，留下了森林最美好的一面。

公主殿下何止不能过来，她恐怕这么多天来一眼也没瞅过窗外吧。汉克斯心生遗憾。

再继续往前走吧，眼下时间多的是，如今每天的中午都会有一段较长的休憩时光。自从进入绿林河畔，他们已经走了一周多的时间，具体到哪儿了他不甚清楚，只觉得越过了无数座河，踏过了无数座桥。大的有，小的也有。汉克斯从未见过这种地貌，只在母亲的话语里想象过。这里同她所形容的一切几乎吻合。

如此美好的地方，为什么母亲还要特意跑到天气恶劣的北冰原去呢？这个疑问在汉克斯心里油然而生。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沉思着。

没有答案。母亲从未对他说过任何理由，即使自己曾经确实提出过这个疑问，她也没有正面作答过。

为什么人要打仗呢？打仗一点都不愉快可不是？待在这样美好的地方岂不是更有意思？

他心里还是没有答案。兴许有也说不定，只不过这答案潜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令他丝毫挖掘不得。但总感觉会有哪一天，答案突然破土而出，来给他以行动的指引。

一边思考着，一边呼吸森林之神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汉克斯一路走向未知的方向。回路他记得很好，不如说轻而易举。相比深山老林，这里简直毫无难度。

突然走出林子，眼前躺在一条小溪。他眼里露出些许惊讶。所惊讶的并非小溪，毕竟他远远就听到了溪流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对于它突如其来的出现自然有所预料。只是小溪的边上，有一豆蔻少女蹲着洗衣服，这一点才出乎汉克斯的意料。

少女并没有注意到他。

天气湿热，少女单薄的花裙浸渍了汗水，紧紧贴着她的背部，凸显那小巧而优美的线条。她的花裙盖住双腿，像桌布盖住桌腿一样垂至地面，边角已被小溪打湿。膝盖及大腿上铺着一片白布，白布边缘绣着漂亮的花边。

少女带着淡棕色的黑发从后脑勺开始扎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一直垂落至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她的双手袖子被捋起，露出白嫩嫩的手臂垂向溪面，那双小手擒着衣服在溪水里上下不断，浸泡，拿出，又浸泡，拿出。

她的脸并非让人眼前一亮，但无刘海的额头上、光滑的脸颊上渗出的汗水晶莹剔透，致使她的脸闪闪发亮，非常美。

汉克斯动了动脚，不料踩到一颗不规则的碎石。碎石跃起，啪啦一声而落。

少女抬起头看过来，吓了一跳，倏然站起，警惕而担忧地瞪着汉克斯。

“呃，”汉克斯知道她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感到担忧，“请别害怕，我只是路过而已。”他说。

女孩还是干瞪着，眉头微拧，双手紧紧攥住湿衣服，衣服往下渗着水。她显然并不信汉克斯说的。

汉克斯尴尬地挠挠头，露出无奈的傻笑。

眼前的少女有了变化。她的眉头松了，手也松了。

她弱弱地问：“你不是城里军营的士兵，因为你没有穿他们的制服。”

“嗯，我不是，我是别的地方来的。”汉克斯继续挠着头傻笑。

“为什么要来这里？”少女的警惕还没放松。

“我，其实在护送某个人前往莱汀城，队伍就驻扎在这附近，眼下正在休息中。”汉克斯不敢说他来自摩尔。

少女点点头，还是没有放松净警惕。

“你是附近村庄的人？”汉克斯问。

少女想了想，点点头。

“正在洗衣服。”汉克斯说。

少女又点点头，就是不回话。

汉克斯止住笑意，微叹一口气，谨慎地走到距离少女有一段距离的溪边，蹲下。捧起一手心的水，闻了闻，用舌头舔了舔，确认可以喝，先是啜了一口，在嘴里品尝了一番，后直接喝光。

“很甜呀。”汉克斯转头笑着看过去。

少女脸上也微微有了笑意，她说：“妈妈也说这里的水很甜，我也很喜欢喝。家里的水都是从这里取的。”

“不过还是要多煮一煮才行，”汉克斯又含了一口，咕噜一声喝下去，“这样不容易生病。”

少女咧嘴一笑，“是哟，爸爸总是叮嘱我这样做呢，可我一直嫌麻烦，经常给忘了。”少女显然放松了警惕，她重新蹲下来继续洗衣服。她身边放着一木桶，上面堆满了衣服。从样子上看都湿着，似乎已经洗干净了。

“你看起来比我大一点。”她说。

“我十七了。”

“我十五。”

“和公主殿下同岁。”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是说你跟我差不多同岁。”

少女咧嘴又一笑，“差挺多的了，两岁呢，我哥哥和你一样大，已经上城里加入宪兵队去了。”

“宪兵队？”

“就是管士兵的呢。”

“噢。”虽然不甚了解宪兵队，但汉克斯还是应了一声。

“我有三个哥哥，大哥哥在你这个岁数也去当兵了，听说在那个布里斯大要塞下被石头砸中，死了。二哥哥也当兵，现在在摩尔那边，听说是西边，跟着莱格奥斯大人呢。有两年没消息了，真是担心呢。小哥哥就是刚说的，当宪兵的那个。”

汉克斯不知少女为何会对他说起自己的哥哥，遂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起你哥哥。”

少女停下手，揉搓的衣服在石头上褶皱成一团。她看着水面，久久凝视，似乎忘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少女突然笑了，继续揉搓衣服，“大哥哥离开家的时候，我才五岁，但他的脸我记得一清二楚，连鼻孔有几根毛都知道，三根——呵呵，说这个很无趣吧——总之，我对大哥哥很了解。大哥哥是个很温柔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带我骑马，一整天都不腻的那种。”说着说着，少女眼睛似乎沾了泪，她抬起手臂，用手肘处的袖子擦了擦双眼。

“上头来告知我家大哥哥战死的时候，我才六岁。我清楚地记得，我拼命问了那位军官，哥哥是怎么死的，哥哥是怎么死的。他实在拗不过，”少女又笑了，“所以就告诉我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汉克斯心里问。

但他嘴上说：“我……只是觉得很无奈。”

少女再次停下双手，定定看着汉克斯。鼻子红了，眼睛再次湿润了。她看了许久，终于挤出话来：“你也这样觉得是吗？”

汉克斯点点头，轻轻说：“只能无奈，还能奈何。”

少女破涕为笑，用手肘的袖子捂着鼻子说：“你真可爱。”

“可爱？”汉克斯疑惑。

“嗯，可爱。”

汉克斯傻笑道：“你现在也很可爱。”

少女脸一红，低头继续洗衣服。

两人之间只有衣服的啜啜声。

“别开玩笑了。”她忽然说。

“没有开玩笑，”汉克斯笑道，“是真的，阳光照着你的脸，格外明亮，很好看。”

少女更害羞了，把脸埋入膝盖的白布间。

“你幸福吗？”汉克斯突然问。

“啊？”面对这个问题，少女抬起头，显得有点惊讶。

“我是说，家里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哥哥在，你幸福吗？”

少女恍然大悟，笑着点点头，“很幸福。”

“那就好。”汉克斯笑着站起身。

“你要走了？”少女还没等汉克斯挪动脚步就急切地问。

“呃，”汉克斯挠挠头，想了想，“也不一定现在就要走。”

“那……到我家坐坐行么？”少女把衣服放在桶里，站起来，手捂住胸口问。

“这可能不行，”汉克斯带着歉意说，“我过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少女低下头，带着些许遗憾。

她又抬起头问：“你护送的人很重要？”

汉克斯想起曾经那晚的身影，那个意念之中近乎完美的人影。

“是的，也许是。”

“也许是？”

“我是说，应该是的，至少不会后悔，至少那是正确的。”

“至少是正确的……”

“所以我不能跟着你，”少年犹豫了一下，“跟着你去。”

少女再次低下了头，遗憾重新挂回脸上。

时间似乎停滞了那般，少女一动不动。

汉克斯有些不忍。还是去一下吧，再不济可以跑回来，应该还来得及。

正当汉克斯要说，她抬起木桶，脸上漾出微笑，“你叫什么？”

“我叫汉克斯。”汉克斯说。

“我叫梅尔斯蒂亚，”少女说。

“梅尔斯蒂亚。”汉克斯重复。

“嗯，汉克斯。”少女重复，而后抬手指着河对岸的方向，“我就在那边的村子里，从这儿往我身后走一会儿能看到一座桥，过了桥再走一小段路就能到村子了。”

汉克斯不晓得少女为何会对他说村子的去路。

“嗯，知道了。”汉克斯说。

“那我走了。”少女最后一笑，转身向后走去。

她的身干很稳，脚步很健实。这一带都是难走的碎石地，想必她经常走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