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梦。还在脑中。萦绕着。一旦触发了那个关键的点就一发不可收拾。艾科认同这个世界存在奇迹,但那只能说是一个和自己毫无缘分的东西,他本是这样想的。可问题在于那封信。它来的如此突然,又似乎并非拥有某种强烈的夙愿,莫如说拥有太多强烈的夙愿以致于让艾科一时无法辨析。仿佛一切都得靠自身去极力感悟那般。
是否只因那一晚的差池而使得自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没错,你是个热血笨蛋。
皮冯这么说过。
“没错”这个词兴许就是答案了。
“没错,你是个热血笨蛋。”
艾科呆呆望着前方。玫瑰骑士团的玫瑰战旗与斯皮尔格堡的纯灰黑战旗。高与矮的人群。灰黑与淡玫瑰金的铠甲。黑与白的马臀。浩浩荡荡。热在空气里的光中扭曲,歪斜,让这一切变得如梦如幻,不具真实。
“你是在说你自己?”巴德斯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自己身边。记得他是去找被分配到稍远处的汉克斯去了。
“对,是在说我自己。”
“我当然知道。”巴德斯叹了口气,显得百无聊赖。“毋庸置疑,你就是个热血笨蛋。”他摊开手。
不想回答他。已经不可挽回了不是吗?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说什么都没用。扔到极东之海的东西哪有可能再找回来?我早已失去了能与之为生的东西,失去了名之为“生”的奇迹。
“我还能怎样。”艾科灰溜溜低下头。
“你还能怎样……”巴德斯又叹了口气,叹得非常儿戏。
“琼斯以前也是这个鸟样子。”巴德斯开始喃喃自语。
“当年我跟他一道儿打拼的时候——当然,现在也一道儿,不过梦想已经实现了,往下就再无所谓了——那时候所悟出的名为人生的东西,就是如此令人深受折磨。”
“名为人生的东西。人生怎么会是东西?”
“任何事物都可以是东西。如果你觉得你不认同,那只是因为你不这么去想而已。有些人,穷尽一生换来了无尽的荣华富贵,骑士的爵位,奢华的宫殿,丰富的宝库。有些人,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过自己平凡的一生,操心柴米油盐,修补住到老住到死的小木屋子,生孩子,劳作,照顾孩子,劳作,劳作,劳作,劳作,等死或者猝死。也有些人,流浪一生,不牵挂谁,不依赖谁,不留恋,不奋进,不攀比,不要求,就像我,随遇而安。还有很多很多种不同的人生……”
艾科呆呆看向巴德斯。
巴德斯得意一哼,也是儿戏般地哼。
“第一种人生,名曰虚荣。第二种人生,名曰生存。第三种人生,名曰淡薄。人生啊,都是名为某物的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艾科想问,你不过是一糟老头子,说的好像一切你都经历过一样。你这么处变不惊这么无牵无挂这么儿戏,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了,对于第三种,你也可以称之为不作为,称之为无能,称之为垃圾,一切看你怎么想。”
艾科低下头,不禁审视起自己。
自己之前过的是一种怎么样的人生?他想。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隔着锁子甲没能摸出实感,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它,摸到了那封信。
自从收到怀里这封信后,自己又将过怎么样的人生?他又想。
“我说啊,艾科兄弟,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跟你称兄道弟,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艾科转过头凝望巴德斯。艾科从未如此在意过巴德斯的脸。而且是头一次意识到,他的脸上皱纹是如此之多。之前从未觉得他苍老,顶多觉得他老奸巨猾。现在发觉,原来他是一个比自己经历过多一倍人生的年过半百的老人。
艾科不禁回想起巴德斯曾经唯一一次述说过的个人经历——就在醉得厉害的那个晚上——他小时候的家被战火涂炭,自己躲在树林里,父母为了保护他,在不远处的道路中被活活打死。他亲耳听完了整个惨剧,活生生地听完了自己的父母被活活打死的整个过程。
“你同我称兄道弟是为了什么?”艾科问。
巴德斯学着汉克斯傻笑一声,说:“因为我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了我的过去那般。当然了我们的过往完全不同,你有你的过往,而我有我的过往。我的过往没啥好谈的,就像刚才说的,流浪一生,就这么简单。但我们之间共通点还是有的,稍微有那么一点。”
简单?我倒开始不相信了。艾科想着,说:
“所以,就是为了自己的那么一点共通点而同我称兄道弟?”
“那倒不全然。你还记得你刚来斯皮尔格堡的时候吗?你灰溜溜的,就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丢了魂似的。我看一眼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稍微纠正一下就行可不是?你看,直到最近你还生龙活虎,像个热血笨蛋一样。既然队友一场,我还是想帮帮你。”
“我像个热血笨蛋。”艾科回想起斯皮尔格堡的这两年。
“对,你跟我一样吊儿郎当,你变得随意,但是啊,你骨子里还是那股热劲儿,知道吗?你没变,一点没变。”
“我一点没变。”
“对,一点也没变。不,当然变化还是会有的,日积月累,感觉不到的那种,但是根本上的东西没有变。”
“日积月累。”艾科呆呆看向前方。如巴德斯去之前说的,汉克斯如今已在琼斯身边。“汉克斯老弟也这么说过。”他说。
“是哟,汉克斯老弟也看得出来,不,他来得晚,是感觉出来的。”
“所以啊,”巴德斯拍拍艾科的肩膀,“不管那封信里是什么,不管你今天中午做的梦是什么,我想都一样。”
“都一样?”艾科呆呆地问。
“对,都一样,你不会变,骨子里不会变。所以别气馁和伤感之类的,关健在于自己,对,自己,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做,这样就够了。”
“自己,想想自己要怎么做。”
“对,我刚才说过了,琼斯曾经也是你这副鸟样子。不过他人要更深沉一些,不如你热血。但他实质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应该是踏过了名为抉择的路口。”
“你确信地认为我现在所面对的是名为抉择的路口?”
巴德斯朝艾科的背部狠狠打了一巴掌,“我只是感觉!你又不告诉我信里的内容,也不告诉我梦的内容,我怎么会确信?只能猜啊!”
“说的也是。”
“对吧?不过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信可不是?可以击穿一切迷雾的信。”
“我想是的。”
“那就够了。”巴德斯笑着说。
“嗯,我会试着去抉择。”艾科单手把持住巴德斯搭在肩上的手。他的手背粗糙,带有磨砂感。
“别别!”巴德斯抽开手,摆出厌恶的表情,“我不喜欢男人,也别用怪肉麻的语气跟我说这些话。”
艾科没好气地别过头。
巴德斯又笑了,“怎么,让我猜猜,你中午做的梦,莫非是春梦?”巴德斯笑得不怀好意。
“吵死了!要你管!”
巴德斯又哈哈大笑。
这时,周遭传来一阵欢呼。艾科注意到前方出现了收窄的路口。
“你看前面,那是什么?”艾科问。
巴德斯收住笑,定睛一看,“噢,那是低地走廊的布克沃山谷。
“布克沃山谷?没听说过。”
“无需在意,并非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相比这里,那儿有风,就是个能稍微凉快一点的山谷。你看他们,”巴德斯用手往自己的脸扇了扇风,“都快要热晕了,能进那山谷都高兴得要死,萨鲁芬就这一点很差劲。”
“说的也是。”艾科呆呆看着前方。
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去高兴。他得想想自己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