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些人就要跑到他身边。白芒在空中张牙舞爪，似在邪魅舞动的白色幽魂。

你就这么坐着等死？！

艾科内心深处突然发出一声近乎质问的长吼，仿佛由连通地狱最深处的井传来。井底存在着某个人。只身站着，双手堵在嘴上呈空筒状。那声音粗沉而理性，却具有不可名状的迸发自全身心的力量。声音和自己很像，却又不是自己。也非任何一个自己所认识的人。

眼看着第一个人就要到身边。他们狰狞的脸与艾科素不相识、毫不相干，透射过来的视觉却让艾科陷入深深的窒息之中。

艾科是第一次，第一次害怕死亡到这等地步。身心的血液仿佛全然停止流淌，五指的指尖仿佛被千针扎入，刺痛感顺着手臂直抵身躯的中心。

把剑抬起来！

又是一声来自井底的长吼。这一声长吼犹如惊天霹雷当面砸中艾科的头盖。自最顶点散播至全身，刺激每一寸肌肤和每一块肌肉。

艾科猛然操起剑，侧身闪过劈砍，前冲抵近，一剑刺入对方的身躯，左右一拧，顿时血肉喷张。那人眼瞪圆，嘴大张，脸部完全扭曲。

抽出骑士剑，艾科一脚将那人踢开，又抬起剑招架接下来两人的砍击。奈何那两人一同劈砍的力气过大，艾科手一震，骑士剑掉落，身子被一股蛮力推向后头。

他扑通一声跌倒在泥地上。黑土溅起，下落，洒在脸颊上，洒在嘴里。

其中一人冲上前，抬起剑往艾科的腹部刺去。

艾科抓起身旁的圆盾，向侧边拍开落剑，又朝相反方向挥盾，朝那人的脸狠狠挥去。盾与那人的下颌正面碰撞，力气之大，让那人的下颌直接完全错开，挂在像袋子一般的皮肉上松松垮垮，就像精致机械的零件与零件之间突然错位那般突兀。那人呆站了一刻，又被艾科一脚踢开。

艾科想爬起来前去找巴德斯的剑。他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回巴德斯的剑，要是那样，自己可真是要死不瞑目了。

然而还没等他起来，第三个人扑上来一脚踢开艾科的圆盾，骑在他身上。那人举起剑欲往艾科的胸口刺去。艾科趁着那人抬手的空隙一拳猛击其手关节，致使剑当啷掉落在地上。艾科火速伸手去抓掉下来的剑，但不料刚握住剑柄，那人伸脚踩住艾科的手掌，极力地踩。指头的关节在强压之下差点散开了去。皮被擦掉一大片，痛感顿时袭来，艾科不由得痛苦大叫。

那人从腰间抽出匕首，双手握住，抬起，俯冲，刺向艾科的脸。就在剑尖即将刺入左眼，艾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他感觉到有一死神从身边拂过，来自深渊的问候丝丝游荡在耳边。

也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艾科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匕首的根部，用尽全部力气以单手支撑由双手带来的巨大下压力，硬是没有让匕首刺破皮肤，而是让其停滞在距离不过一个指关节的位置。

匕首就那样悬停着。

死神站在门口不走了，它把门打开一条缝，影子透过缝延伸到阴暗房间的一侧墙壁上。

艾科盯着墙上死神的影子。影子身上的寒气冷如极寒之川万里地底的冰，存粹的黑又吞噬了所触及的一切，把它们化为虚无，归入虚空的一份子。影子的轮廓，就像腐蚀一切的毒雾边缘，微微收张，缓缓起伏。

一个个记忆的碎片开始自艾科的皮肤剥离。记忆被吸入影子内，如同墙壁那般化作虚无，却在化作虚无之前不断让艾科看清隶属于回忆自身的那副熟悉的模样。

这就是死。

艾科在这令人撕心裂肺的剥离中体会到了真真切切的死的感觉。

起初他还相当镇静，但自从记忆的碎片开始出现莉莉的身影，艾科开始恐慌了。

他看着莉莉的那一个个身影遁入虚空，化作虚无。

与莉莉初次见面时她缓缓走来的身影。与莉莉在寝房里第二次见面时，莉莉安然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身影。生日宴上，莉莉与自己跳舞的身影……

那一个个身影在黑影里像滴落水中的黑油一样缓缓扩散，扭曲，变得模糊不清，直到不再看得出那是作为莉莉这个人的身影，而是作为一团黑雾融入黑影。黑影在贪婪地将一个个她据为己有。

每一次的吞噬，都让艾科心如刀刮。他绝望地低下头不再看。他双手抱住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死神要把艾科记忆中与莉莉有关的片段一个一个吞噬，夺走。

艾科开始求饶，其他什么的尽管夺去就是了，唯独莉莉的回忆请让我死前一并带走。他如此恳求。

但死神置若罔闻，不如说它根本就不把艾科放在眼里。影子仿佛在说：嘿，我是来把你收走的，而不是来倾听你希求的。你的一切都将是我的。你没有任何权利要求我这样做。

艾科眼睁睁看着。记忆的碎片在持续剥离，生命的重量也在不断减轻。艾科所作为艾科的人格，所作为与莉莉活在同一生命空间的证据，一切能够填装生命重量的东西都在流逝，如同倒地的蜜罐，蜜在缓缓流出。

而就在某个看似最终的时刻，一个特别的碎片自艾科的胸口飞出。

那是一张纸片。支离破碎的纸片。

艾科抬起头，停止了无声的哭泣，惘然看着那片纸缓缓飞向黑影。

纸片飞到黑影身上，黑影意外没有立即将其吞噬，反而用他那双漆黑的手爪如捏住不好沾染手指的物品那样捏住纸片的一角，饶有兴味地看了起来。

噢，噢噢，这是，这是你的信。死神冷笑着，以怪诞的语调说。

艾科目不转睛盯着那片纸，精神紧绷至最高点。

那是他最后一片关于莉莉的记忆。也是他人生当中唯一的光源所在。那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想看吗？死神冷笑着问。

艾科没有回答。

你想看吧？我说的没错，你想看。死神说，你想看的话，我给你看最后一眼就是了。死神狞笑起来。

它把纸片转了个圈，露出印有文字的正面。文字映入艾科的眼帘。

文字很短，仅一句。字迹圆润，但每处弯折都带着深而细的锯齿，仿佛那锯齿是年岁的苦与恨所擦出的凹痕。字迹的通体，是黑色的墨，但并非纯黑的墨，带着点森绿，带着点天篮，带着点朱红，带着点夕黄，还有很多艾科看得出来却叫不出来的色彩。是的，毫无疑问，那就是岁月的无数个思念的心绪所调和出的关于心的颜色。

抛开细节，艾科把注意力集中到一整句话上。仅仅一句话，仿佛由无数句话沉入水底，在水的包裹和浸润之下糅合在一起，纠缠着，彼此之间相互牵连，最终以单单一句话的姿态浮出水面。

艾科看着那句话，那句他不知重复看了多少遍的话，那句形式上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话。他却以饱含千言万语的语气缓缓念出：

我只是害怕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