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想起琼斯。琼斯死前的身影跃然在眼前。曾经一丝不苟地教授他战场搏杀的技巧,琼斯几乎把他能传授给汉克斯的都尽数相传了。当然,汉克斯觉得自己本质上与琼斯拥有迥然不同的两种身体素质。琼斯身材高大健壮,虽说不至于到达拉丁格那样虎背熊腰的地步,却也依旧在军中属于排得上名号的猛汉。从他死前杀掉的那在地上铺了近两层的人来看,毫无疑问他是站着不用怎么动就能轻易致人于死地的高手。正是于这样的体格之下,琼斯的动作还是比想象中的要敏捷。而正是这样的琼斯,在基于汉克斯个人身体素质的基础之上,传授了一套动大于静的战场搏杀技巧。
这种技巧被充分运用在了这次山谷的突围战之中。面对前路人海,汉克斯在移动之中杀死、杀伤数百人,却没有谁用剑砍中过他哪怕一下。他就像一条鱼,身体上的鳞片天然为滑水而生。在水中蜿蜒着与湍流赛跑,用人手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捕捉,甚至连影子都够不到。除非用上鱼叉,可即便如此,还是得碰运气。
琼斯拥有出色的领袖能力,是天生的领导者。思想深刻,还善于引导人。对于这场联姻,又怀有不小的期待。可他并不全然相信联姻预想中的结果,甚至还抱着未雨绸缪,居安思危的个人职业习惯。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战场之中,杀遍无数萨鲁芬军人。这样的他毫无理由会去喜欢,袒护,乃至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甚至彼此憎恨的萨鲁芬人。不负责任地讲,兴许琼斯的父母正是死于萨鲁芬人之手亦未可知。但他确实打心底里希望这事能成。他认为,连同汉克斯自己的生母都能生活在北方而打心底里喜欢着南方。在这彼此相互憎恨的时代,在这个水火不相容的观念根深蒂固的世道之上,一定会有为数不少的人希望这条隔绝南北的无边际大河能矗起一条高桥相连。即便不全然相信联姻成功的必然性,他也由衷地相信着未来会朝着这样的结局发展。
无论如何,汉克斯都不希望死的是他。
汉克斯看了一眼微微翻动身子的艾莉欧特。缓缓站起。风有点偏冷。篝火纵然温暖,也挡不住吹来冷风那一刹那的肃寒。他打算给艾莉欧特盖上自己的外套。
一边走向艾莉欧特,一边脱下外套,露出内穿的棕色皮衬衣。他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汉克斯又何尝不希望阿尔巴斯活着逃出山谷。作为白银骑士团的团长之一,他充满庄严感,感情又在某时候如太阳一般充沛。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着队伍方向充满善意的笑一直缭绕在眼中挥之不去。那笑是包容的,是期待的。在河边,阿尔巴斯一板一眼地作为领导者与自己沟通,却又在得知自己叫汉克斯的时候变得异常热情。他拥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就像身体辐射着正义能量的圣像,就像宣读经诗的慈爱神父。
感情毫无疑问是满怀希望的。阿尔巴斯由衷地希望这场两百年的战争能以这样一个美满的联姻落下帷幕。艾莉欧特公主殿下主动促成联姻,莱格奥斯作为一位领袖又大有所为。未来是极为可期的,他单纯地这么认为。可纵然单纯,他也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并非是幼小孩童不谙世事的想象,是有据可跟的事实。可事实却没有如他所愿。他在战场上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终究寡不敌众,被长矛刺死于战马之上。他不是懦夫,如同琼斯跪着死那般,他在马上极富尊严地坐着而死。他的追随者们,义愤填膺,没有逃亡,没有求饶,在山谷里奋战至最后一刻,燃尽最后一滴生命之油。全军覆没对阿尔巴斯来说毫无疑问是充满敬意的。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阿尔巴斯也能活下来。
汉克斯来到公主身边,蹲下,把外套轻轻披在她娇弱的身躯上。用手轻轻稍作调整,使得外套尽可能留得住温暖。收回手,汉克斯就这样蹲着,静静看着还在做噩梦的艾莉欧特。
纯天然的脸庞,无瑕如水晶石的脸庞,美丽的脸庞。此前曾不经雕琢,也许是不经雕琢。但现在这张脸庞正被尖锥所徐缓刻印着,徐缓得看不出根本性的变化,但在汉克斯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受不到的改变。就像溪水日久天长冲刷之下的鹅卵石,除了时间的斑痕,还有每一滴流淌而过的水携走新留下旧的水迹。
并非说这脸庞变得衰老了,并非那层意义。而是作为人而言的那一层生命之上的意义。
她身板子看起来弱不禁风。没经过军事训练,甚至可能在深宫之中没怎么走过几步路。她的躯体,几乎是世界上除了幼小孩童之外最为柔弱的躯体。
艾莉欧特。
不知怎的,汉克斯想去抚摸她的脸庞。但没出手。
他与艾莉欧特没讲过哪怕一句话。即使在马上,汉克斯集中精力于逃避追兵,无瑕注意艾莉欧特本身。艾莉欧特的脸一直看着前方,也从未回头说过什么话。后来晕过去,直到如今也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艾莉欧特。”
汉克斯轻轻一念,没加上敬语。
他内心有一种欲望想要平等地对待眼前这位少女。但他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地位差距过于悬殊。体制之下,无论如何都最好别有这种想法,也绝不能这么做。否则于她于自己都不可能有好的结果。甚至在体制的重量之上,她会被汉克斯的欲望所大幅度拉低,没有人会允许他这么做。不光是她这种身份的人,就连村长的女儿,也不可能不活在体制之下。没人能翻越这堵高墙,是无可奈何又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能这么做的也就只有像现在这样,在她熟睡之际,当无人听见之时,轻轻说出一句站在同一水平线的话来。森林的暗夜倾听者也许会听见,但它们才不会在意这些。对它们而言,这也许是普天之下最好的称呼了。
“你并不值得死在那座山谷里,不是么?”
汉克斯轻轻自言,又仿佛是在向她倾诉。
如果你死了,阿尔巴斯和琼斯就白死了。如果你死了,我杀的人就变得毫无意义,只会加重我的负罪感。如果你死了,
汉克斯止住内心喷涌而出的话语,再次生起渴望。渴望抚摸她的脸庞。理智在极力遏制他的渴望。就像膨胀不止的气泡,直到极限欲爆的体积之下,张力在不断地阻止这个必然的结果。
就摸一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睡着了,不会晓得。也没其他人晓得。但他不知道怎地发自内心地带着一股负罪感。
为何有负罪感?谁也不会受伤不是么?只是想感受一下她。感受一下她此时此刻做的噩梦。想替她分担一下。
惟有这么做,我才能感到安心。就像染上同母亲一样的病那般,去感受母亲曾感受过的痛苦。
我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
他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把手伸到艾莉欧特的脸附近。
刚好,艾莉欧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