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水灵的碧蓝大眼睛看向汉克斯。彼此之间是第二次,却是头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对视。毫不夸张地说,汉克斯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精神幻象之中。那双眼睛宛如天空的开口,碧蓝的眼瞳点缀着万般星辰,又如从未被打磨过的天然水晶,在火光之下闪闪发亮。
汉克斯心里一慌,缩回手,连连后退。期间差点撞到篝火,所幸眼角瞥见,说时迟那时快,脚上抬,一蹦越过篝火。
与艾莉欧特隔着篝火相对,汉克斯的身体僵直地站立在那里。
她显然是害怕了,身体在微微抖着。
她一定是以为我要对她图谋不轨。汉克斯这么一想,顿然心觉悔恨。可就像放出去的箭,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其飞向远处。可以试图去解释清楚,只不过解释的力量一定是薄弱的,可再转而一想,不去解释的话恐怕连最起码的那层关系都挽不回。
可他能说什么?说我并不是想趁着你不省人事之际奸污你?那反而会直接把自己拉向地狱,等同于在告诉对方,或迟或早,自己已经有了这种污秽不堪的淫想。
或者说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脸而已?也不行。谁会愿意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摸脸?连汉克斯自己稍作一想都觉得可怕的事,一国公主说不定会大惊失色。
汉克斯实在想不出能说话来,心中已焦头烂额。
这时,艾莉欧特警惕的眼光瞥向于她身上披着的外套,那是汉克斯刚才盖上去的外套。
汉克斯灵光一闪,忙挠头笑起来,小心翼翼地说:
公主殿下,打扰到您真的很抱歉。这夜深了,刚才风有点冷,所以给您盖上了外套防寒。见您额头冒着汗,想着是不是发烧了,所以想用手试试温度。如果有所冒犯的话,实在见谅。
这通话一说,汉克斯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像着了火。他深知自己根本不懂得说谎。即使话语的意思不显破绽,表情和语气也一定是生硬至极。定会有一种滑稽的不平衡感,他想。艾莉欧特也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一定是觉得汉克斯根本不适合说谎。
只不过,她的脸慢慢不再颤抖了,眼眶从大睁转为细眯,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汉克斯自身笨拙的表现而放松了些戒备。她很累。即使睡了如此之久——从下午一直睡到了次日凌晨——她依旧显得很累。
忽然间,她又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伸出手,捂住胸口,微微低垂下头。从其斜着的脸上看到了嘴抿成一条直线,鼻子红透了,比脸颊的红晕还要透。她的鼻子一定是酸了。
似乎是被迫品尝了一番思想上的痛苦之后,艾莉欧特气若游丝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会这样。
汉克斯浑身一震。似乎有种强硬的怪力在挤压他的心脏。仿佛要把他的心脏死死压住,压到不再有空余空间可以收张。他彻底屏住呼吸,双手像在抓住什么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攥紧。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疑问语气的疑问。像是在对绝望作倾诉那般。她只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女。汉克斯越来越明白,也越来越在自己内心重申这个结论。是的,她承接着摩尔帝国公主的贵重身份,却在内心里始终是一个十五岁的普通少女。
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向谁寻求什么,只有深切的孤独。没人理解的孤独。被人背叛的孤独。代替死者表达的孤独。绝望无助的孤独。无可奈何的孤独。还有好多好多,汉克斯没法一下子全说出来。
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不管,汉克斯对自己说。什么平等地对待她,什么对她怀有邪恶的念想,什么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所有这些他现在已经毫不在乎了。
汉克斯轻轻动身。为了不给艾莉欧特带来惊吓,脚步轻得连被踩中的草儿都不感到丝毫疼痛。走到篝火旁,蹲下,捧起面包树果做的半圆型水盆子。
在艾莉欧特的注视下,汉克斯起身。轻轻走到艾莉欧特身边,缓缓单膝跪下。眼睛注视着艾莉欧特,无言,把盆子托着伸到她的脸前。
水在之前已经烧开过了,如今已然冷却至温热,非常适宜饮用。
艾莉欧特看着眼前的盆子。温热的水冒着半隐的汽,扑在艾莉欧特脸庞上。能看到她的脸颊渐渐湿润开来。
艾莉欧特还是没说话,脸紧绷着。
她并未彻底相信我。虽说她很清楚我并不会伤害她,甚至还从危险之中保护下她,但作为一个形孤影单的少女,无论如何都会害怕一个试图接近她的陌生男人。
汉克斯很清楚这一点。他开始想象着母亲,想象着北冰原的冬天。想象着自己在那严寒掩埋下的深冬里坐在床前,床上躺着织毛衣的母亲。想象自己安然看着母亲的脸,看着母亲喝了一口自己托起的水杯中的温水。
温水无论如何都是好喝的。因为它不过分热,也不过分凉。
汉克斯露出微笑。
那时候的他,面对母亲时,一边捧着水杯,一边也是这么笑的。
可以看到艾莉欧特绷着的脸忽然间大幅度松弛下来。像是刚泡入温泉时,或是从灼热的艳阳之下突然间走进林荫。艾莉欧特变得不再那么畏惧了。
这微笑可不是用来骗人的。母亲曾对汉克斯这么说。汉克斯用力点点头。母亲又说,这微笑也无法用来骗人,因为能露出这种微笑的人惟有这样的汉克你而已,所以妈妈我毫不担心。
是的啊,我连谎话都说不来,又怎么可能学得了用微笑欺骗别人?
艾莉欧特撩起头发,露出半边嫩白的侧脸。下颌的曲线极为柔和,耳朵小而嫩,像水做的。这一动作轻柔自然,瞬间撩动了汉克斯的心。她把头微微向前伸,汉克斯的双手也微微迎上。面包树果做的盆子边缘凑到她的小嘴边。
艾莉欧特小啜了一口。水在嘴里含了挺久,似乎在感受鲜甜度。凉水的鲜甜度自然会更强,但温水有温水的好处。待她吞下肚子,温水的优势就来了。只见她的脸上剩余的那点绷紧的肌肉彻底松弛下来,眼微微眯起,嘴巴微张,以极为优雅的幅度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她显然感受到了腹部内的那种奇妙——没有热水的烧灼,也没有凉水的刺冷,唯有包容一切的温暖。对于刚刚睡醒的人来说,喝温水简直是最为重要最为美妙的第一件可以做的事了。
接着,她不断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每一口所含的水都不多不少。虽说不是用舌头舔,但她啜饮的样子神似小猫喝水时的轻柔,而没有小狗那样的急迫。汉克斯头一次领略到一国公主喝水那固有的高雅姿态。
不过,先不管姿态如何,她一定是很渴很渴的。积攒了大半天的劳累让她精疲力竭,而且睡了大半天也不见好转。
说到底,她也就是个普通的少女罢了。汉克斯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这苦涩似乎被艾莉欧特注意到了,汉克斯很快又重现原有的笑容。
大多数少女天性的敏感在她身上也能理所当然地看到。汉克斯只能在内心苦涩地笑着。眼下无论如何都只能这么笑。
“对了,公主殿下,”汉克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那里有面包树果,我给您拿过来。”
说着,汉克斯转头正想起身,却不料被艾莉欧特轻轻抓住手臂。暖而软的触感自皮肤传来。
汉克斯回过头,注目艾莉欧特。
她正面而视,完全没了之前的畏惧。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彻底信任汉克斯了。
“殿下,”汉克斯依然笑着,“面包树果很好吃,虽说我至今为止从未吃过,但母亲她经常对我提起这种南方才有的树果。别看它长在南方,烤熟之后嚼起来可像咱们的面包了。”
见艾莉欧特没有反应,汉克斯继续说:“我去给您拿过来吧。”起身到半道,艾莉欧特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摇摇头。
虽然很有冲动想亲手喂艾莉欧特吃面包树果——就像喂母亲一样——可眼下无论如何都得遵从公主殿下的指示才行。而且她看来还不太饿。汉克斯想了想,重新单膝跪下。
这时,艾莉欧特轻轻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