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克斯，”他回答，“汉克斯·亨特。”

“汉克斯，”公主殿下把脸凑得相当近，已然变得毫无戒备。

汉克斯脸稍微向后缩了缩，沉默着等待艾莉欧特接下来要说的话。

“带我去见莱格奥斯。”艾莉欧特说。

她直视汉克斯的双眼。这一直视之下，汉克斯再次陷入那奇妙的幻象之中，仿佛坠入某种不可名状的泥潭，挣扎不得，又满怀幸福感。他突然对自己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期待着什么他内心深处所预想的事发生。

带我去见莱格奥斯。汉克斯一边看着艾莉欧特坚定的脸，一边在心底里重复这句话。很多很多遍，一直重复着。

带我去见莱格奥斯。这句话正是汉克斯想听到的。可他心底里却莫名生出一股悲怆。悲怆产生于内心深处，但详细起来则无迹可寻。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否可以称之为悲怆。也许只是自己一直在渴望着她。

但是，尽管如此，汉克斯没有犹豫。他点点头。不问为什么，不问你是不是确定要这样做，更不问你是否真的觉得我能成功带你见到莱格奥斯。

他只是点点头，笑容隐匿入内心深处。

艾莉欧特像是泄气一样松了口气，整个人像瘫倒那般背靠在树干上。

她仿佛已经释放掉积攒了千年的疲惫，以优雅的姿态将手置放在小腹上。那头白银色长发在微风中飘飘然，使得她活像休憩的仙女。

“汉克斯，一切还来得及，还能挽回，是么。”艾莉欧特以不像十五岁少女该说的口吻说，那疑问不具备疑问的语气。

汉克斯没能回答她。因为他也不清楚事情到底能不能挽回。而且就算能挽回，他恐怕也不希望公主殿下为此而作出努力。

艾莉欧特继续说：“阿尔巴斯不会说谎，他代表着莱格奥斯。”

“嗯，阿尔巴斯团长不会说谎。”汉克斯可以断言。并非他妄自尊大，这不过是从与阿尔巴斯交往之中辨析出的近乎必然的信息罢了。

但他想说的话之后还接着“但是”，他并没有把那个“但是”说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艾莉欧特再次振奋起来——身体动作却依旧轻柔优雅——再次把手搭在汉克斯手臂上。“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死去的人们内心能得到抚慰，至少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

没错，殿下。汉克斯在心里回答。只要你愿意，这个世界就能充满希望。

“先不说这个，殿下应该是饿了吧？”汉克斯笑意再次浮现。

艾莉欧特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害羞地捂着肚子低下头，涨红了脸。

她一定是从未在陌生男人面前饿过肚子，也是头一次摆脱深闺以正常人的姿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吧。汉克斯笑着摇摇头，站起来。

走到篝火前，汉克斯拿起其中一个烤得黝黑的面包树果。再次回到艾莉欧特面前，蹲下。

“这能吃？”艾莉欧特怀疑地瞪着眼前这个硕大的黑球。黑球想必比宫廷上的任何一道菜都丑陋。

“能。”汉克斯微笑着回答。接着抽出那把变钝的匕首，开始对着面包树果的中央切去。

艾莉欧特依旧带着怀疑的眼神。

“像黑色的铁球。”艾莉欧特说。

“殿下您见过黑色的铁球？”

艾莉欧特点点头，“白银城六百年大庆的时候，在表演中见过。”

“这可不是铁球，殿下。”汉克斯差点就噗嗤笑出来。

“知道。”艾莉欧特说。

“这可是面包。天然的面包。不需要烘烤的面包。却比面包还要好吃的面包。”汉克斯说。

艾莉欧特捂住嘴，差点没发出笑声。

看着这样的她，汉克斯心中不禁念想：这就是十五岁少女啊，哪里来的传说中的那个神秘的摩尔帝国公主殿下呢。

“这些话是母亲说给我听的。之前我也说过，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吃过面包树果。但母亲她很厉害，描述起这果子来，简直像是当着我的面正吃着那样，以致于今天第一眼看到它们，我就知道那是面包树果了。”

“母亲说的。”艾莉欧特又搬出她那没有疑问语气的疑问。

“是的，母亲。”汉克斯笑着回答。

“母亲是南方人。”艾莉欧特问。

汉克斯已经把树果切开了，他抬起头看向艾莉欧特。

母亲是南方人。艾莉欧特没有疑问语气的疑问，似乎并非存在着歧视的意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汉克斯想。公主殿下一心想要南与北彼此和平相处。

“是的，殿下。母亲是南方人。”汉克斯把切开成四份的面包树果放在草地上，把其中一个送到艾莉欧特面前。

艾莉欧特接过，将其凑到圆润嫩白的鼻子前，试探性地闻了闻。

汉克斯笑道：“没有奇怪的味道吧？”

“没有臭味。”艾莉欧特回答。汉克斯会心一笑。

她轻轻咬了一口，树果的芯留下了整齐小巧的牙印。在嘴里咀嚼了一番，吞进肚子，艾莉欧特缓缓呼出一口暖气。

“像面包一样？”汉克斯询问。

艾莉欧特微笑着点点头，“太好吃了。”

汉克斯觉得很惊讶，作为摩尔帝国的公主，怎么可能会没有吃过上等美食？当前的面包树果可是连一道菜都算不算。“宫里没有这么好吃的果子？”他问。

艾莉欧特摇摇头，“好味道的食物多，但好味道又好吃食物，不多。”

“好味道又好吃。”汉克斯重复。

艾莉欧特点点头，“好吃的食物，就像这面包树果，软软的，比面包还要软，带着甜，也不粘牙，比面包好吃，还带着植物的味道。”

“植物？”汉克斯笑着发出疑问。

“嗯，花呀，树呀，叶子呀，之类的。”艾莉欧特说。

“喜欢花树叶子。”汉克斯也以不带疑问语气的疑问问道。

“喜欢，房间前的庭院养了好多花。”

“喜欢什么花？”汉克斯问。

艾莉欧特没有回答，却示意汉克斯坐到她旁边。

汉克斯犹豫，没有动身。

“你也吃吧。”艾莉欧特道。

汉克斯摇摇头。

“不能饿肚子，明天还要想办法带我去见莱格奥斯。”她话语略有强硬，但矛盾地带着融化人心的温柔。

惟有此时涉及到身份与责任，她似乎才像个公主殿下。汉克斯想着，拿起一份树果，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坐下。

柔弱的艾莉欧特，畏惧中的艾莉欧特，悲伤的艾莉欧特，坚定信念的艾莉欧特，平易近人的艾莉欧特，作为公主殿下的艾莉欧特，不知哪一个才是艾莉欧特真正的本尊。汉克斯无法确定。

他咬了一口面包树果的肉，品尝了一番。确实比面包好吃多了。

“好吃？”艾莉欧特问。

“嗯，很好吃。”汉克斯笑着点点头。

两人沉默地吃着面包树果。都胃口大开，很快吃完这两份，紧接着开始吃剩下的两份。

“猎人。”艾莉欧特忽然开口。没有疑问语气的疑问。

汉克斯犹豫了一下，试图从艾莉欧特脸上读出那句“猎人”的意思。他不知道艾莉欧特是出于对自己名字意义的解读，还是出于对自己能在森林里这么随意地找到食物而感慨。不过遑论是哪种，意义都是一样的。他最后回答：“是的，公主殿下。”

“叫我艾莉欧特。”艾莉欧特突然说。

“我不能这样做，公主殿下。”汉克斯低下头。

“你救了我，所以，叫我艾莉欧特。”

“可您是公主。”汉克斯的语气显得很顽固，不知怎地，他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步。

“我的名字里没有公主两个字。”

“可您是公主。”汉克斯再次重申。

最后，汉克斯实在拗不过，只好折中叫了她一次艾莉欧特殿下，但大多数时候都只称她为殿下。她如此偏执，却带着她独特的温柔。